冬天来了。
比朔风冰雪更早到来的是满城白幡。
整个乐城, 家家挂白, 户户穿麻。商人都走了,南北两市现在只有北市还有一些商人不舍得离去, 乐城人想买米面柴油,只能到北市去,结果发现那里因为摘星宫的缘故,这些东西不便比南市更好,还更便宜。只是那里的商人不肯零售, 只接大宗生意。不过这也难不住乐城人, 他们一条街上的人一起买不就行了?
养了鸡鸭等禽畜的商人开始叫苦了。鲁人大多爱吃鸡鸭鹅等禽肉,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吃些羊肉、狗肉。现在马上就要过年, 鸡商、鸭商都早早的准备好了,结果王后一去,这些鸡鸭怎么办?
一个侍童跑向姜义,“哥哥, 哥哥, 又来了一个商人!”
姜义越大,长得越不像鲁人, 他在宫中难免遭人侧目, 反倒是摘星宫靠近北市, 各国商人都有, 他在这里反倒不怎么起眼了。
他就常驻在摘星宫等将军的消息, 如果将军派人回来, 他好立刻进宫告诉公主。
现在住在摘星宫的只有姜义、白奴和当年那些侍童和一些女奴, 以及将军留下的一百多个人。不过这一百人也不是一直留在这里,为免他们在城中住惯了,好逸恶劳,养出坏习惯,公主让将军每次回来都要把这一百人给轮换一下。
现在这一百多就是将军这次回来时带回来的,他们大多身上带伤,不是伤了胳膊就是伤了腿,养了十几天后都能站起来了,就一瘸一拐的四处跑,在街上流连。
姜义不管他们,他们对姜义倒是很客气。
此时就有几个军奴跟着侍童过来,腆着脸蹲在那里,听姜义说话。
“又是卖鸡鸭的?这回是多少只?”姜义说。
“他说他有五万只鸡,七万只鸭,还有十三万只的鹅……”侍童不知道这是多少,只知道这是很多很多。
“买下来吧。不过你告诉他,我们不要活的,只要炮制过的。不管是熏、腊、风干,怎么都行,活的就算了。”姜义说。
侍童目瞪口呆,还真要啊……这几天,只要商人来卖鸡鸭,哥哥全都要了。这么多,要吃到什么时候啊?
他踌躇半天才走,边走还边回头看姜义,总觉得他说不定会改主意?
军奴在旁边听着早就流下口水了。他们知道这买下来都是给他们的,他们嘿嘿笑着看姜义,现在要是姜义说想让他们去抢劫去杀人,他们都没有二话!
姜义笑着说:“还请几位哥哥悄悄跟着那个商人回去,看他有没有说谎。如果他拿瘟死的鸡鸭卖给我们,那就不行!”
几个军奴立刻站起来说,“阿义你放心!”
“他敢!我活剥了他的皮!”
这几人又叫了七-八个,悄悄缀在那商人身后跟着去了。
这些商人中大多都跟公主打过交道,不是没人想在交易中做手脚,但一些被发现后就被那些军奴给暗中解决了,另外的被其他商人发现,悄悄给干掉了。
“死了?”姜义惊讶道,“怎么死的?”
昨天军奴回来说有个商人把一只鹅切成四块再绑起来,假装是两只鸭来骗钱,他们带的人太少,怕打不过,打算再叫些人回去。结果今天就听说昨晚上那个商人回家途中被人给捅了一刀,回去就断气了。他刚死,就有其他商人登门说他借了钱,人死账不能消,要拿他的家产抵账,不但将那商人的家产全都夺走了,连那准备卖给摘星宫的鸡“鸭”都没放过。
姜义等了半天,果然有别的商人拿着那些鸡“鸭”来交账,不过他们倒是没骗他,说这就是新制的鹅肉,两个算一个的钱。
姜义一句都没多问,收下了鸡鹅,送走了商人。
白奴笑着说:“这些人一定是怕摘星宫再也不买他们的东西,才这么急的把那个人除掉。”一锅老鼠屎坏一锅粥,如果摘星宫上当受骗几回后再也不找他们买东西,那些商人就该气死了。为了防着出现这种事,他们索性自己先动手。
白奴长出了满腮的胡子,盖住了半张脸,又因为他太能吃,公主又从来都是任他们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进了摘星楼短短一年,他就胖的足有两个人那么宽了。
他现在看起来年纪足以做姜义的爹了,还有不少人就以为他就是姜义的爹。姜义问过白奴后,两人就悄悄认了父子。
“爹,我回去见公主,你在这里看着。”姜义说。
白奴摆摆手:“去吧去吧!”等姜义走后,他就跑去厨房从梁上够下来一只腊鸭,放在火上微微烤软了,揣在怀里躲在房间捧着啃得满嘴流油。
一个侍童突然喊着哥哥跑进来,一进来就闻到了满屋的肉香。
白奴把手背在后面,“你哥哥不在,如果有商人来卖鸡鸭,就先答应下来。”
侍童找不到姜义,只好去扯白奴,“白叔快来!出事了!”
“这是怎么了?”
“孝子贤孙?”
“让让,让让,让我也看看!”
摘星路上的一处宅院门前围着不少人,虽然大家都不敢靠近。现在这里大门紧闭,一些来晚的人就纷纷找别人打听刚才发生了什么。
白奴站在后面,他身材高大,又吃出了一副壮汉的体型,远远看去就没什么人敢惹。侍童躲在他身后小声说:“就刚才,有个人来敲这家的门,敲了半天才敲开,出来的人看到那人就想把他赶走。”
“为什么?”白奴问。
“那是个乞丐啊。”侍童说,“后来那人就喊了几句,嗓子哑了吧,喊不出来,只是他被赶也不走,抱住那人的腿不放,最后才喊了声爹。”
“喊爹?”
“对啊,喊爹死了。”
一开始纠缠时就有人围观了,这一家人是新搬来的,家里主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也没人打听出来。他们自己带着侍候的人,牛、马、车都不用借别人的,看着是有些来历的,家里大门却又一直关着。不管是商人还是邻居,上门拜见家主人也都推辞了,这也太奇怪了!
结果今天就有个乞丐来敲门,这家连个客人都没有,突然有个人敲门,好奇的人就多了,还有好心的给乞丐拿来干饼,劝他不要在这里敲门了,这家人不会施舍他的。可乞丐对那饼看也不看,非要敲那门,好奇的人便越站越多。
终于有人出来了,乞丐就要往里闯,被两个下人拦住,三人撕扯起来,那个乞丐被打倒拖走时喊了好几声,不知是饿的还是渴的,一开始声音出不来,后来突然就扯着嗓子喊出来了,大家才知道他是来报丧的,这两个下人一听之下就怔了,连忙把这人给拖进去了。
可是外面的人还是没有散啊。不知道这一家是怎么回事,这个孝子贤孙一看就受了很多苦,是不是兄弟争风?把老父扔在外面了?万一这个乞丐被人杀了呢?
一群义士不但守在这家门前不走,还去摘星宫喊人了,大家都默认在这条路上,在这整个北市,摘星宫就是权威。
白奴站着看了一会儿,见天色渐暗,拖着侍童回去了。
侍童焦急道:“白叔,你不管吗?你不管吗?”
白奴摸了下他的脑袋,“现在去敲门哪里有用?”
“哪什么时候有用?”侍童忙问。
“等他们杀了人,准备把尸首藏在车上往外扔的时候就有用了。”抓贼拿脏嘛。白奴叫来几个军奴,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讲了一下,“辛苦几位这几天夜里看着点,防着他们悄悄把人装了背出去扔。”
军奴嘻笑道,“这简单!我们这就去那家门墙角蹲着。”
“还是远一点。”白奴比这些军奴见识还是多些的,跟过的两个主人都不简单,就是那个人贩子,往来鲁燕两地时也没少花心眼,“这家人不知是哪来的,家里又有什么人。如果他们有弓箭,你们离得近了,万一送了命就不好了。只要守在路口就行,人过来不必管,车过的时候再说。”车比人更好拦。
军奴道:“那我们夜了就去挖几个坑吧。”只要在路口挖几个深坑,来一辆陷一辆。
冯宾看着冯路两只手都在颤,“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怎么可能?怎么会?
冯路瘦成了鬼一样,双目红肿,脸颊腊黄削瘦,嘴唇干裂,稀疏的胡子挂在脸上,粘着不知是什么东西,头发也是乱篷篷的在头顶歪扎了一个髻。
他艰难、干涩、木然的说:“我们下了涟水河,爹爹就说让大家想去哪里去哪里。他把带去的东西都分了,我们一直走到了通州,人都走了。我想劝爹爹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爹爹却说他这辈子都想走出乐城去看看天下,他说他不知还能活多久,他说现在他不是冯家人了,可以为自己活了。我们就想从江洲到赵国去,就一直没停下。”
“爹爹一直没说他还生着病。”冯路说到这里,眼泪又涌了出来,他响亮的抽了下鼻子:“我也不知道!我天天跟爹爹睡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他说着,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后来,爹爹就吃不下饭了,他想喝酒,我就去换酒给他喝。好酒不容易找,我们就在那些小城镇上转啊绕啊。爹爹喝了酒就会很有精神,会很高兴。”冯路露出一个更像哭的笑,他硬把嘴角往两边扯,“后来、后来那天,爹爹没起来。他没起来……”
他看向冯宾,两人对视着,都是一模一样不相信的眼睛。
冯路又打了自己一巴掌,“我早该发现的……我怎么没早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