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倒有些意外,我挑挑眉,“少来吓我,有富贵叔在,怎么能让你吃了亏。”
“怎么不会!”白月漪不干了,“我和他说,今儿姑娘就想吃这口,你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结果他回我一句,‘你说让就让,怎么着,你是我老婆?’我顿时没了主意,他更可恨,竟然接着说,‘你要嫁了我当老婆,别说核桃酥,就这样的小店,我买来几个送你,天天做新鲜的给你。’”她越说越气,恨恨地用手拍了一下大腿,“还说什么好男不跟女斗,呸!不要脸的,话都说完了才来装大头蒜,别让姑娘再看到他,否则老大的耳刮子扇他。”
“何苦?”富贵在前排笑道,“最后不也把核桃酥让了你吗?”
“谁稀罕。”白月漪瞪了我手中的袋子一眼,“赶紧丢了干净,别让我看见,心里烦着呢。”
“丢什么,现如今粮食短缺,多少人吃不上饿着肚子,随便扔了不可惜?”我拿起袋子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偏今儿我就想吃核桃酥,也多亏了九小姐据理力争的,不然还真吃不上这一口。”
白月漪气得过来抓我的脸,“你就知道逗我,人家受了委屈,你非但不安慰,还跟着人家一起欺负我。”
“哈哈。”富贵大声笑了起来。
*********
车子直接开到了青冈县的火车站,车子刚停稳,一群乞丐就围了上来,前前后后将车子围得水泄不通。
“恭喜发财,大老爷赏几个发财钱。”
“大老爷救命,已经三五天没吃过东西了,求大老爷发发慈悲吧。”
白月漪看着车窗外一张张脏兮兮的脸,吓得花容失色,“怎么回事……这……这要怎么下车?”
富贵皱了皱眉,“先别忙开车门,就把车停在这里,一会儿小可跟上来就好办了。”等了片刻,果然听到小可的声音传了进来,“让开让开,再不让开一棍子打断你的腿,滚!不想活啦?”就见着小可挥舞着一根木棍冲了进来,乞丐看到他凶神恶煞的,急忙散开了。富贵先跳下车,把车门打开了,他看了看时间,松了口气,“好在时间还来得及,咱们快点进站吧,我听人说现在火车票一票难求,很多人为了抢着上车闹人命呢。”
我和白月漪下了车,琉青和景画抱着行李跟了上来。琉青吐了一路,脸色苍白得十分难看,她警觉地四下看了看,皱着眉头问我,“姑娘,这些人好可怕,像是要吃人的样子。”
“别看他们,赶紧跟着富贵叔走。”我拉着她的手臂,回头又扯了一下白月漪,排开人流往火车站里走。人多得吓人,很多人干脆就是硬挤,白月漪和我被撞得东倒西歪,富贵在前面开路,小可殿后,琉青和景画左右护着我和白月漪,便是如此,还是被冲撞的十分狼狈。
好容易进了火车站里,才发现不大的大厅里竟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密不透风,一步也挪不进去。
富贵伸着脖子看了看,回头和我商量,“姑娘,人太多了,要是这样,怕咱们就算有票都挤不上车,我去安排安排,你们在这里守着。”又吩咐小可,“你小子精神点,别让姑娘和小姐吃亏。”
小可点点头,把手里的棒子握得更紧了。
富贵很快就又从人流挤走了。白月漪靠在我的身边,“姐,怎么这么多人?”
我低声说,“先别说话了,你抓住了我,别给人群冲散了,景画呢?”
景画在一旁小声说,“在这儿呢,姑娘别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等了半天富贵才领着一个穿着警察制服模样的中年男人回来,那男人肥头大耳,衣服上满是油渍,几个扣子也是歪七扭八,他懒洋洋扫了我们一眼,“就这几个?”
富贵连连点头,“是,是,是!您老照应下。”
那人用食指抠了抠牙,十分不耐烦地点了点头,“行,跟着我走吧。”从腰间抽出警棍,抡圆了就往前面打,“让开让开,别耽误办公,惹急了老子,一会大门不开,直接放火车过去,让开让开,再不让开,老子的警棍可不认人!”警棍开路,原本挤成了一团的人硬是给让开了一条小路,还有人问,“长官,往江城去的火车什么时候到?”
那人十分不客气,“什么时候到,老子哪知道它什么时候到,老子又不是开火车的。”嘟嘟囔囔地把我们领到了最前排,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把站台门打开了让我们过去,有两个想顺势跟着挤进来,被警棍给逼开了,“怎么着,想硬闯?”
一群人顿时嚷了起来,“凭什么他们能进,不许我们进?”
那人咧着一嘴黄牙笑起来,“你想进?来,我让你进,跟老子走。”伸手就要去抓,人群顿时向后退了一步。那人对着地面吐了口痰,“这是老子的天下,老子就是这里的王,哪个不服气想讲理,就往前来,老子自有理和你讲。”人群里也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服想要上前,硬是给一旁的家里人死死拉住了。
那人趾高气昂地等了一会儿没有声音,十分得意地对我们说道,“你们去外面等吧,火车来了,上车也方便。”
“是,谢谢您。”富贵急忙弯腰致谢,又亲热地抓住他的手,往他的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那人还装作推辞,“这是做什么?我是政府官员,就是要为百姓服务的,你这样做,反而有些见外。”话是这么说,还是笑嘻嘻地把手插进了口袋。
富贵又说了几句谢,那人才挥了挥手,又抡着警棍开出一条路走了。
小可凑过来问,“师傅,他怎么这么好心让咱们先出来了?”
富贵冲他一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你小子学的呢,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吧。”又看了他手中的棍子一眼,“这东西还带着做什么?赶紧扔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上战场呢。”
小可脸色一红,找了个角落把棍子丢了。
琉青和景画拥在一起低笑,小可被她俩笑得发毛,脸色更红了。
*********
又等了好一会儿,火车才慢吞吞的开进了站,等车停稳了,小可先爬上车,然后拉着我和白月漪上车,之后是琉青和景画,最后富贵才跟着爬了上来。车厢是四舅找人预先定下的,比较安静雅致,离普通车厢有一段距离,等车的间隙,富贵就与我说,“普通车厢是不能坐的,里里外外全是人,两只脚站的地方都没有,大家没地方解手,都是就地解决,满车厢的尿骚味。”
我皱了皱眉,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子。富贵顿时惊觉,一脸尴尬,“哟,瞧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和姑娘说起了这个。”
我们在包厢坐下,琉青和景画都是第一次坐火轮车,紧张激动的四下张望,差不多过了几分钟,站台大门才迟迟打开,等急了的人哄吵着冲了出来,其中男人的怒骂声,女人孩子的哭声,闹成一团。
白月漪看了看我,颇有些感慨地说道,“这个世道还是有钱好,不然咱们也是这哭哭嚷嚷中的一个。”
富贵在一旁听了她的话,笑着接口,“如今不太平,将来总有好的一天,咱们就奔着这个念头活着吧,不然真是了无生趣了。”
他的话正好戳中我的心事,“心怀希望,这是很好的。”
白月漪侧脸看着车窗外面,不说话了。倒是景画忽然小声问我,“姑娘,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之前我就看你护宝贝一样的抱着,唯恐别人抢走似的。”
听了她的话,我低头一看,只见糕点袋子就在我怀里,我看了白月漪一眼,笑说道,“正好你问,那就交给你保管吧,这是你家小姐用命抢来的,你可得仔细看好了。”一边说,一边把牛皮纸袋子递了过去。
景画有些不明所以的接过袋子,呆呆看了白月漪两眼。白月漪气得直咬牙,“你就知道笑我,回头到了城里,你若受了欺负,可别指望我会帮你。”话音刚落,就听一旁传来一个动听的男音,“哟,小野猫,你怎么在这儿?”声音显得极为意外,又透着几分惊喜。
白月漪一愣神,抬头一看,顿时气红了眼,“竟然是你!”
我也好奇地转头去看,顿时就愣住了。秋日和煦的阳光透过车窗射进整洁干净的包厢,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就站在一旁,左手的人穿着当下最时髦的咖啡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也解开了几个扣子,露出白皙的锁骨,他眉眼清澈,但却十足像是个顽皮的捣蛋鬼,眼里写满了逗弄,嘴角上扬,笑得极为开心。身边的另一人却穿着驼色的长衫,显得又是文雅又是舒适,他凌厉的眉毛下有一双灿若星逝的眼睛,并不是漆黑,反而更像是深灰色。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弯,对着旁边的男子说道,“世宁,别胡闹。”
叫世宁的男子似乎十分听他的话,笑着点了点头,“没闹,只是觉得太巧,竟然在这里又碰见了。”他冲着白月漪眨了眨眼,向一边的座位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穿着长衫的男子冲我们歉意地点了点头,脚步轻松的跟了上去。
“碧城,车票在你手里,你仔细看看,确定是这个位置吗?没弄错吧?”世宁一边放下手里的皮箱一边抬头问,额前的刘海轻轻一颤,他看白月漪还在盯着他,就忍不住坏笑了一下,“喂,小野猫,你不是真的看上了我吧?”
白月漪顿时羞红了脸,急忙别过脸去,恨恨地往他的方向瞪了一眼。
我看了富贵一眼,只见他也是一脸笑意,对上我的视线,小声说道,“就是从这二位手里抢的核桃酥。”
我恍然大悟,看着白月漪一笑。
她大概十分尴尬,扯着嗓子嚷道,“怎么还不开车,真是闷死人了。”
窗外正是秋日里最好的阳光,温暖怡人,灿烂夺目。而此时车厢外吵闹的声音仿佛被隔绝了一般,我只觉的异常安静,安静到我能清楚的听到周围人的呼吸声。
如果当时的我知道自己和邻座的管碧城后来会有那么多的纠葛,那么多蹉跎与错过,我想,当初的我一定会十分珍视这一次难得的初见。只是……只是……
到底没有那么多如果。
他凌厉的模样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无法忘记。以至于后来半生,我在跌跌撞撞前行的过程中,在受到那么多的伤害后,当有人问起:你恨他吗?
我还是会很自然的摇摇头。恨?为什么?为什么要恨。我真的很感谢命运,感谢时光,让管碧城以这样一种方式,一种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以至于在后来无边的黑夜中每每醒来,还总能想到车厢初见时他那身驼色的长衫和阳光照在脸上的柔软表情。他眸子如此深邃,像是星河般神秘莫测。
我只是可惜,为什么青春年少的我们总是不懂珍惜,不懂得把握。年轻气盛的我们为什么总是不把分离当做一回事?
谁也没想过,一转身,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更没想过,因为他,能和陆家的人扯上关系。
我的人生,大概也是因为这一次远行,才与他相识;因为与他相识,才卷进后来崭新的人生中……
很多年后和白月漪秉烛夜谈,我看着已为人妻的她,忽然笑着说,“大概遇到他用掉了我一生的幸运,所以后来我们才无法在一起。开始和过程都有了,若再去计较结局,连自己都觉得贪婪。”
与君初相识,朝暮最相思。
最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