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很快就启动了,先是一声极为尖锐的鸣笛,接着车窗外面就被罩了一层白蒙蒙的蒸汽,四周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只觉得车身猛然一晃,接着就慢吞吞地开了起来。
琉青和景画新奇极了,贴着玻璃向外看,眼睛也瞪得亮闪闪的。琉青还指着留在站台上的人说,“姑娘你看,这么多人没上来车。有些人干脆坐在路边上哭呢,看着都觉得可怜。”
富贵也看了两眼,颇有些感慨地说道,“每次出行看到这样的场面,都让人觉得心酸。世道不同了,有些规矩却始终不变。钱才是真道理,没钱没势的,很多时候自然身不由己。上次坐车还遇到一个有趣的老先生,他与我说:‘如今什么是脸面,钱就是脸面,有钱自然有脸,没钱……哼哼,有脸也只当屁股使。’我虽觉得他说得话阴阳怪气,但细细想来,总觉得不无道理。”
“从前与四哥一同看书时,有次读到汉武帝时流传很广的‘苦饥寒逐金丸’之句,因为看法不同,还与四哥争执了许久,如今看来,四哥还是有先见之明的。百姓的穷苦其实与当政的领导者有直接的关系。当时汉武帝初登帝位,窦太后掌权,汉武帝纵然英明神武,满腔热血壮志,却始终无法施展。窦太后崩逝之后,汉武帝手握重权,整治朝野,昏庸**才得以控制,至汉武帝中年时,汉朝已经国泰民安,四海之内,再无疾苦。当年的‘苦饥寒逐金丸’只算笑谈。”我叹了口气,窗外景色已经逐渐转换,秋色秀丽,一片山河大好的景色,沿途两侧的田地里尚有农民在收割粮食,收成虽不见得有多好,但各个脸上都跟涂了蜜一样,喜笑颜开,我似乎也被感染,跟着笑起来,“所以要相信时代,也要相信希望,老人们常说的明天,就是给人以美好想象呢,总不能一直活在苦难里,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格外漫长,但天始终会亮,也总会有好的那一天。”
富贵听了我的话,连连点头,“姑娘这话说的不错,人若没有一点奔头,那真是没法活了。”
我侧头一笑,不期然间注意到隔壁座位上的两个男子也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尤其是那个叫碧城的,认真看了我两眼,仿佛觉得很是诧异。我任凭他打量了一番,不卑不亢地和他对视,他回过神,冲我微微一笑,颇为抱歉地说道,“适才听姑娘一番言论,只觉得字字在理,句句真诚,听了十分受用,因此有些感慨,希望没叨扰到姑娘,姑娘也别见怪。”
“当然没有。”我冲他点点头,又转回来继续看着窗外。
车子开了一会儿,白月漪觉得无聊,“火轮车好像也没别人说得那么神奇,我觉得也不见得有多快,你们看!”指着路侧一个赶着牛车的农民,“只比牛车快一点点,我觉得我肯定能跑得过它。”
还不等别人说话,叫世宁的人已经在一旁大声笑了起来,“小野猫,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车子是移动的,你坐在车上,看外面的静止不动的风景,自然不会觉得速度有多快,但你若站在下面往上看,只觉得眼前一晃,火轮车已经开过去了。想必刚才赶着牛车的人就是这么想的。”他明亮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白月漪,“这里面还包含了很多物理上动力的知识,你一个小野丫头不知道也不奇怪。”
白月漪咬了咬牙,瞪他一眼,“我和这边的人说话,你搭什么腔?你那么喜欢说话,怎么不自己起个话头?”
世宁耸耸肩,“我就喜欢对着空气说话,谁说接了你的?你听到了以为我是随着你的话说的,岂不知我压根没听见你说什么呀?”
“那你现在是不是在接着我的话说?”白月漪气得小脸通红,粉嫩的双颊宛若三月的桃花,灿烂似锦。
那叫世宁的人明显怔了一下,但嘴上却一点不肯吃亏,“你先入为主以为我接着你的话说,按我的思路,只当你在接着我的话头说呢。”
白月漪哼了一声,“你这人脸皮厚,胡搅蛮缠,我说不过你。但你刚才凭什么叫我小野猫?这总算对我说的吧?”
世宁嘿嘿一笑,痞气十足,偏他生了一张俊俏的脸,非但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觉得他一身大孩子气,有些调皮可爱,“怎么,你承认自己就是小野猫啦?不然我随口叫了声小野猫,你怎么就认为我在说你。刚才车窗外面分明跑过去一只野猫的。”
“呸!”白月漪气鼓鼓地说道,“什么时候跑过去的,你瞎掰胡扯也要有个限度,总不能青天白日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你这人真是霸道,我明明看见了,你没看见就说没有。你没看见的东西多了,总不能都说没有吧?你能看见时间吗?难道这世上没有时间流逝?你能看到风吗?难道这世上就没有风了?那窗外的树叶是给什么东西吹下来的?”
白月漪给他抢白的无话可说,咬着下唇瞪着他,眼圈也渐渐红了,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模样。若再平时只怕眼泪早掉下来了,今日斗嘴输了,哪里肯在对手面前掉眼泪?硬是咬着牙忍住了。
我见白月漪动了真气,抓住了她的手,对世宁说道,“凡事不能一概而论。世上的很多东西,即便眼睛看到了,也不能证明他的存在。我们虽看不到时间,但能得看懂钟表,每一分每一秒,时间在时针和分针的轮转中流逝而去。我们虽看不到风,但能听到风声。有时候我们不需要看到,只要听到声音就知道刮了风,是多大的风。有时候我们不用眼睛看,一样知道很多,而眼睛看到了,却未必是真的。你看到别人对你好,却无法感受他的真心,你看到水从眼前流过,却始终不知它最终的流向何方。”
白月漪见我帮忙,一下子来了精神,挺起胸脯傲视着世宁,似乎等着他回嘴。
世宁这一次明显愣住了,想了一会儿,似乎也找不到什么还嘴的话,有些无所适从地看了碧城一眼,碧城好笑地看了看他,优雅而缓慢地开口,“姑娘这话说的不错,只是……”他沉吟片刻,继续道,“你对别人好时,一定是一心一意的为人好,从未想过回报。别人对你好,大概也是如此。或许他另有所图,或许他心机深沉,但这有什么?你只要知道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的某一刻,有一个人,曾经对你好过,也就是了。至于其他的事情,都不是这一刻的该想该算计的事。心怀感恩,坦荡生存,无害人之心,有回报之情,人活一世,问心无愧就好。”他浅浅一笑,阳光映在脸上,竟是那么的从容得体,“水流千里,终汇江海,旅途纵然坎坷艰辛,但目标始终坚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白月漪听了他的话,急忙推了推我,示意赶紧回他。我幽幽一笑,果断认输了,“先生胸怀宽广,见识广博,不是我们这些女子所能攀比。”
碧城急忙摇头,“如今时代早就不同了,政府和报纸上整天提倡男女平等,姑娘见解独到,是难得的人才,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就我认识的人里,也有许多头脑清醒颇有能力才华的女性,都说自己是新时代的标杆,整日不许别人小瞧自己呢。”我见他目光清凉,深灰色的瞳孔显得格外耀眼夺目,竟然有些紧张尴尬,忍不住侧过了脸,不敢看他。
世宁在一旁偷笑道,“你说的可是羽湄姐?”
碧城低下头,没有回答。
我听他们说起了其他女人的名字,更无法插口,只能和白月漪交换了一下视线。白月漪大概因为我出言相助,并且成功堵得世宁无法还嘴,心胸舒畅,脸上也是笑意融融的,靠在我的肩膀上有些得意地看着世宁。
世宁弯起唇角冲她笑了笑,忽然又做了个鬼脸,故意气她。
碧城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别再胡闹了。”
世宁这才乖乖坐稳了。
白月漪瞪了他好几眼,这才又回过神来和我说话,“这两天我一直琢磨,镇三山这次叫咱们过去是做什么?按理说又不是什么大日子,而且还只叫了咱们两个,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不是真要给咱们找婆家吧?”
她素来没规矩惯了,一直背后偷偷管外公叫镇三山,有次问她为什么,她竟然还答得头头是道,“他说一不二,是咱们家的山大王,几个叔叔伯伯是什么人?在他面前不照样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做人?就是我爹那样的犟驴脾气,在他面前也就是个草娃娃。我觉得三山五岳,五湖四海,没一个能和咱们家这位相提并论,我只说他镇得住三山,那已经是客气谦让了,正常就应该叫个镇江山才对……”
我当时自然无言以对。
此刻听了她的话,我忍不住戳了她的脑门一下,“这次进城,你可要管好自己的嘴,这个镇三山是绝对不能叫出口的,否则挨了罚,我可不会帮你。”
“知道,我还能不记得这个。”白月漪毫不在意地翻了个白眼,“你真以为我不怕死,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给镇三山砍的……”我瞪她一眼,她急忙说,“他现在不是不在场吗?”
富贵还在一旁护着她,“九小姐天真可爱惯了,最喜欢无拘无束的,快人快语,是我最喜欢的性子。只是这次进了新宅,到底和咱们老家不一样,还是不能放肆的。”
白月漪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不叫就不叫,有什么了不起。”
景画见自己家小姐难得听话,显得十分开心,也凑进来插嘴道,“刚才我家小姐说的也在理,也不是老太爷的生辰,城里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还单单只点了小姐姑娘的名,肯定有阴谋。”
白月漪连连点头,“景画最懂我心。”
我想了想,“四舅只说是外公的意思,说是挂念咱们,想要见见。这几日忙着收拾,四舅,四舅母和我母亲还一直嘱咐这个嘱咐那个,我倒没时间细想,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古怪。”
“八成就是给你找婆家呢。”白月漪推搡了我一下,“我年纪还小,如今倒还用不上,你年纪正合适,这次可跑不掉了。”
我歪着头想了一下,觉得这也不能,若真要动了这个心思,怎么也会告知母亲,母亲爱护我,肯定会实言相告。到底是什么事呢……
琉青见我闷声不语,急忙开解我说,“说不定真是老太爷挂念你们两个呢?咱们且先别自己乱了阵脚,胡思乱想了。”
白月漪唯恐我不害怕似的添油加醋,“平日里也不见他记挂我们,城里跟前伺候的几个能说会道,最会阿谀奉承了,哪一次不是把镇三……”我看她一眼,她急忙改口,“不是把爷爷哄得天花乱坠,几乎忘了东南西北。尤其是白月岚与白月珊,嘴巴上抹了蜜似的,爷爷面前装的像个人似的,爷爷刚一转身,立刻现了原形,分分钟都不愿耽搁。”
景画听她形容得有趣,噗嗤笑出了声。
我知白月漪素来在意这个,当年四舅被留在老家时我们还小,渐渐长大了常听下人们小声议论什么四舅不得势,老太爷最不喜他之类的……白月漪从此上了心,每次见到省城回来人,都像是吃了枪药似的,恨不得直接冲上去和人对阵。记得有一次外公领着三舅和五舅,又带着白洛云,白洛枫,白月岚,白月珊回来,白月漪当场就发了病似的,看见外公礼也不行,硬挺挺的站着。
四舅母急忙要她行礼,她竟然口齿伶俐地回答道,“没见过,从不知还有什么爷爷奶奶的……”
外公当时拍桌而起,指着四舅骂,“这就是你教育的好孩子?”
四舅惭愧地低下头,白月漪竟然还不知怕,“我过我的日子,谁规定我就得按照你们的想法活了?也不用骂我爹,直接骂我不是省事。白家的老爷子看不上我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四舅吼了一嗓子,“还不住嘴!”
白月漪做了个鬼脸,也知道再留下肯定要挨打,转身飞快就跑了。事后我听人说,外公竟然愣了半晌,然后噗嗤笑了,末了还叹气说道,“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父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自那之后,竟然对白月漪十分另眼相看,四舅每次进城,外公都会问起白月漪的近况。只是白月漪不太买账,除了背地里叫他镇三山,每每提起,定然翻脸。
我认真看着她,低声说,“何必介怀这个,不在其位,不知其难,说不定外公也有很多难言之隐,只不过不肯轻易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来罢了。人都说子女成群,享受天伦之乐。只是孩子多了,分出去的关爱也就多了,一碗水自然难以端平。好在四舅觉得轻松自在,乐在其中。以他的性子,若当初就跟去了省城,现在只怕也要憋出病来,如今留在老家,除了清明十五祭奠祖宗,整日就是逗鸟下棋,日子过得轻轻松松。很多人争了一辈子,拼了一辈子,不过就是为了这样的日子。四舅轻松得来,也算是命中的定数了。你年纪还小,看事还不透彻,别意气用事。”
声音虽小,但富贵还是听见了,他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却是赞赏,“我从前不怎么姑娘打交道,今日听姑娘这番言论,又是佩服又是激动。难怪四老爷常常说,晚辈之中,大概只有你活得最轻松,活得最明白。”
我竟不知道,四舅如此重看我。
白月漪听得懵懵懂懂,“什么叫争了一辈子,拼了一辈子?为的到底是什么?”
我好笑地解释道,“我们打一个简单的比方,你出生时就是一个男人,知道自己肩膀上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你自小就要鞭策自己努力成才,长大后要顾及家庭,要努力拼搏工作,赚钱养家,安置妻子,奉养老人,一时一刻都不敢放松,就这样努力,终于有一日,你和你的妻子老了,儿女长大了,老人们也都仙逝。你再没有所谓的负担,可以松一口气,下下棋,逗逗鸟。你的儿女们又重复起你当初的路,他们开始了新的轮回。人这一辈子,大概就是如此吧。”
白月漪好像还是没懂,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我又为她解释,“许多人年轻时不断拼搏进取,为的就是年老时有个安身之所,能够轻松度日。可这样的日子,四舅已经拥有了。当事人乐在其中,我们这些局外人,又何必为他着急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