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摆明了想看杜且的笑话,而虞氏又把话说得太死,这会儿她想替杜且开这个头等同于承认自己的前一句话是无理取闹,况且虞氏也作不出诗来。
徐氏朝虞氏摇了个摇,示意她不可造次。
虞氏咬唇垂眸,心想着该如何化解这个困局。
让杜且作诗?无论她会与不会,作得好与不好,都会被嘲笑一番,这不正是三位皇室公主一起出现的目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杜且身上,静静地等着看她出糗。
这就是所谓的世家风仪、贵族气派,明哲保身才是她们的立家之本。无论厉氏有多么显赫,厉出衡的才学有多么出众,他现下不过是一个六品的员外郎,杜且身上连诰命都没有,对能出席寿宴的这位府中都是朝中正三品大员的诰命夫人而言,都没有让她们出手相救的理由。她们不是虞氏,没有必要为了杜且而得罪晋阳大长公主和圣人的两位掌上明珠。
杜且端坐最末尾,神游天外,不见半分焦虑与不安,端起暖热的茶汤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似乎在深思。
“杜氏!”汝阳公主微恼,连声音都含着一丝怒气,“你要抗旨?”
杜氏放下茶盏,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可是妾不会作诗,公主这般强人所难,不就是想让妾抗旨。安乐公主方才也说了,是妾嫁的男人极富才名,可并不代表妾也是有才名的,他会作诗写赋,才是他的事情。”
安乐公主眸光一闪,笑了出声,“杜氏你自认配得上厉郎吗?还一首祝寿的诗都不会。”
“这个……”杜且为难地看着她,“妾的夫君就在前堂,公主若想知道他在不在意妾才疏学浅,可以唤来一问。其实,妾认为,他若是在意这些就不会执念要娶妾为妻。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此消彼长,他才学过人也就够了,妾专心当一名普通的内宅妇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安乐公主还真敢把厉出衡叫来问,显然是不可能的。她想嫁而不得,本就羞于见厉出衡。
杜且清绝的脸上仍是淡漠如水,不见波澜。她们想证明她配不上厉出衡的地方,她也不妨大方地承认,才学这种事情,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习得,不会就是不会。可厉出衡就是想娶这样的她,却不想尚公主。所以,她就让安乐公主占一次上风,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这样的承认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会让安乐公主心里更好受一些。
“叫来问问也是无妨的。”晋阳大长公主在众人以为这件事情就此了结的时候,突然抛出这样一句话,安乐公主的脸上须臾惨白。
晋阳大长公主其实也是想替安乐公主出一口气,被一个低等武将家的闺女抢了意中人,这无异于奇耻大辱。
众所周知,虞家也不是什么有名望的世家,靠着虞恒的军功才有了今天,晋阳长公主当初会嫁给虞兴,完全是因为虞恒手中握着的兵权,为了那时还是秦王的圣人能够顺利登基。她自认纡尊降贵,忍辱负重,多年来与虞家一直都没有往来。
她觉得嫁得不好,没能嫁给如意郎君,也看不得旁人高嫁,更何况杜且相貌清绝,双眸剪水,身段玲珑,一看就是以色侍人的贱人,她心中更是替两位公主委屈。
厉出衡正在前堂饮酒,听闻大长公主召见,他放下酒杯就跟着过来。
隔着门廊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厉出衡并不知道内堂的形势。
“本宫听说厉卿是河东厉氏五代以来最出色的子弟,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借老太君寿辰,特地唤君前来,还望厉卿不要见怪。”晋阳大长公主默默地看向下首一众女眷,“这里没有旁人,本宫有几句话想问你,你要老实回答。”
此言一出,内堂端坐的女眷如坐针毡,屏住呼吸,试图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甚至是当场消失,以证明晋阳大长公主所言非虚。
厉出衡环视四周,只有大长公主的随从侍婢立在门前,周遭不见宾客走动,安静得如同往日。
“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厉出衡眸中滚过一抹凉意,映入檐上积雪,冰冷如斯。
“厉氏乃是我大梁第一世家,立朝时有不世之功,族中子弟文采斐然,如今又以卿的才学最是出众。原本圣人有意将公主下嫁,可你却坚持要履行幼年时被挟迫的婚约。你那岳丈一再拒婚,甚至颠倒黑白,就为了毁掉这门亲事,可厉氏重诺,你不曾因此而退缩。若是本宫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执意娶那低等武将之女,既无学识,又无品行,空有一副好皮囊。”晋阳长公主因助圣人登基,早年守寡,圣人对她格外放任,助长了她恣意妄为的性子。
杜且淡然地捧着茶盏,接到虞氏递过来的目光,摇头轻笑。
厉出衡长身而立,眸子微微眯起,闪过危险的光芒,“臣已经成亲,大长公主殿下的假设并不能成立,无论她是怎样的人,都是臣的发妻。她无学识,臣有就好,她无品行,臣护着便是。至于好皮囊,臣以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甚幸之,亦甚爱之。”
杜且楞了须臾,唇角的笑意漾开,转眸对上晋阳大长公主怒火中烧的神情,笑容更深了。
“厉卿当真要为了一妇人而自毁前程?”
厉出衡道:“大长公主殿下何出此言?难道说因为臣不愿尚公主,就不能为大梁效劳,替圣人分忧,一腔才学比不上皇家的脸面?倘若真是如此,臣此刻就入宫面圣,致仕归隐,一如厉家先祖,从此蛰伏隐居。”
晋阳大长公主心头一惊,她不过就是一句试探的话,竟然遭至厉出衡如此大的反应,上纲上线,甚至出言威胁。不过是一个六品的员外郎,大梁朝堂最不缺的就是像他这样的年轻士子。
众目睽睽之下,晋阳大长公主闹了个没脸,这口气叫她如何咽得下去。
“大胆厉出衡,大梁朝堂没你不行吗?竟敢出言不逊。”
厉出衡却道:“这是殿下让臣做的选择,臣愿为发妻而自毁前途,绝无二话,怎么倒成了臣出言不逊,敢问大长公主殿下,到底是谁先出言不逊在先!大长公主殿下身为君上和长辈,却对臣的发妻种种讥讽污蔑,臣还没有问大长公主殿下要一个公论,殿下倒先发难了。臣从来就没有听说,弃发妻而尚公主是一种值得称道的行径,重诺乃是厉氏之根本,阿且乃是臣的妻室,就算她有再多的不足,臣自当接住,公主就算是千好万好,臣也无福消受。大长公主若是因此而与厉某为难,厉某自当奉陪到底。”
话说到这步田地,晋阳大长公主骑虎难下,面对满堂的宾客,她没有台阶可下。
杜且在鸦雀无声中站了起来,一身曳地的烟罗裙衬得她身姿纤细玲珑,透窗而来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更深了,但她没有停留太久,在全场的惊呼声中推开紧闭的镂空檀香木门。
“夫君,大长公主和你玩笑呢,看把你急的!”
就这一句话,顿时把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于无形。
有了这个台阶,晋阳大长公主勉强地说道:“厉家这位郎君倒是不负厉氏家风。”
只字不提杜且之幸。
杜且径自朝厉出衡走过去,“大长公主不过是和阿且打个赌,夫君可别当真才好。”
“那娘子赢了吗?”厉出衡言笑晏晏,眸中只有向他走来的女子,巧笑倩兮。
杜且回眸扫过安乐公主失落而又愤怒的脸,“当然是赢了。”
“既然如此,臣有个不情之请。”厉出衡躬身施了一礼,“臣在前堂与人对弈,输得十分惨烈,臣想请娘子出手,替臣肃清对手,还请大长公主殿下准臣之请。”
“不知与卿对弈者为何人?”晋阳大长公主问。
“国手曲灵源。”
虞氏趁着她迟疑之际,说:“曲灵源可是难得出手,郎君带阿且去吧,输了也不丢人。”
晋阳大长公主忿忿地瞪了她一眼,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再出口。
倒是汝阳公主一脸兴灾乐祸,“曲灵源是国手,一个内宅妇人有什么资格和他对弈,输了是不丢人,可也要曲国手肯和她对弈。”
杜且也不接话,淡淡的一笑,厉出衡接过白芍递来的披风给她披上,在众人钦羡的目光下,执起她的手,走入冰天雪地之间。
“你当真与曲灵源对弈?”杜且握着他温热的手,不禁怀疑,“据我所知,曲国手可是滴酒不沾。”
厉出衡说:“后堂虎狼太多,我家娘子娇弱,还是为夫带在身边妥为保管。”
杜且失笑,掌心的温度传来,连心也跟着暖暖的,拂面而过的寒风都没有感觉到冰冷,跟着他的脚步,不管去哪她都愿意跟从,就算前路茫茫,她仍是无怨无悔。
可她没有想过会有再见曲灵源的一天。
对这个大梁首屈一指的国手,杜且除了感恩之外,更多的是歉然。
因为纪澜和太子的关系,杜且得以拜曲灵源为师,这其中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取悦纪澜。纪澜的棋艺精湛,与曲灵源不分伯仲,但曲灵源一向不屑与他对弈,个中原因,曲灵源不说,杜且也没有细问。但在杜且学棋的那段时间,曲灵源几乎是倾囊相授,在授艺之余,曲灵源更是杜且的知己,满腹的愁思曲灵源能看得出来,杜且也没有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