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这一整天,可谓是热闹至极。御史台是为负责纠察、弹劾官员、整肃纲纪,为帝王广开言路,而今却在处理皇家和官员的家长里短,完全与设立的初衷南辕北辙。御史大夫史鹰至亥时还未回府,坐阵御史台,耳边传来日间孩子的啼哭声,不胜其烦。
这件事情牵涉甚广,还未完全查明之明,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上这份弹劾的折子。虽然说御史台先前数度弹劾太子,但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德行有失这种事情,不过就是为了给太子一个约束力罢了。
可如今有四名女子均表示曾是太子良妾,又受太子妃的驱逐,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们声称所生的孩子都是太子的,这才是最让史鹰头疼的。
他还没头疼完这件事,京兆尹把厉出衡被打一案转了过来。
他暴跳如雷:“打就打了,他一个五品的工部员外郎,犯得着送到御史台吗?”
他查的都是大老虎,厉出衡这样初入官场的能有什么猫腻,无非就是品行不端而己,但他也知道以厉出衡的出身,不可能有品行的问题,若是连他也出了问题,都不知道该如何为后世子孙如何树立典范了。河东厉氏就是这样一个卓然的存在,不管族中子弟现状如何,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是世家的典范。
京兆尹知道史鹰今日心情欠佳,可这件事说来还不是因为御史台今日太忙。
“打他的人自称是杜如笙手下的将士,一共四人,品级最高的是校尉。”
“这事交兵部处理,校尉才几品啊?”史鹰正处于发怒的边缘。
京兆尹陶青又道:“他们说是因为之前杜如笙上你这状告厉出衡,而你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他们觉得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又为杜家女君抱不平,这才在喝了几杯黄汤之后失手把人打了。酒醒之后,他们意识到出大事了,就上京兆府投案。”
陶青与史鹰经常打交道,天子脚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是他的职权范围,况且王公贵族云集之地,族中子弟也并非全是自省自律之辈,是以京兆尹只要一逮到官员子弟之辈都往御史台送卷宗。二人之间可谓是配合默契。
可打了人还主送上门投案的,陶青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不得不来与史鹰商量。
史鹰听了他的话,更是气恼,“他的事能比东宫的事大?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陶青深以为然,“想把女儿送进东宫当妾,而放弃厉家正室亲事的,能没问题吗?”
“这事好办。”史鹰把卷宗翻了一翻,“看这打人的时间,正是各部官员散衙回家的时间,他们说是黄汤喝多了,这么早就喝上了,而且还是在京城中,很显然他们今日若不是休沐,就是有意为之。你暗中派人去西山军营,查阅今日的出勤记录,若是这几个人真的休沐,也就没话说。可若是擅自离岗,这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你就直接把人送到兵部去。哦,还是别送兵部,送到大将军府去。”
太子现下是焦头烂额,送过去也是白送。
陶青为难地挠挠头,把官帽往史鹰案上一搁,“老史啊,这事不用你说,我已经着人去办了,这四个人还真的是休沐。”
史鹰神情肃穆,“查一下他们今日都在哪喝的酒,喝了多少。”
“也查过,还真是挺多的,三坛杏花村,一坛西凤。”
“不错,都是好酒。”
“这酒后行凶,还是打抱不平,厉出衡这顿揍也算是冤了。”
史鹰沉默片刻,“厉出衡伤得重吗?”
“这就不清楚了,只是散衙的时候,很多六部的官员都看到了,想是伤不得清吧,现下都没到京兆府备案。”陶青不会比史鹰轻松。
“那要先听听事主怎么说,你派人去问问,实在不行你亲自过去一趟。”史鹰挥挥手,让他快些离开,还不忘叮嘱他:“虽说你一个京兆尹去拜访一个工部员外郎不太合适,可厉家在京城的宅子可是高祖赐下的,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府前十丈下马步行,你可是要记住了,别让你手下的人叫人抓住把柄。”
陶青长叹一声,“他们要是在厉家门前打人,不管谁对谁错都能把人问罪,可偏偏在六部散衙时,还不是宫门口。”
“这就对了,尾随跟踪,就不是偶发行为,而是蓄意谋害。”
陶青苦哈哈地走了,半个时辰后,他兴冲冲地折回来。
史鹰还没走,他还在写折子,正在斟酌措词,就被陶青打断了。
陶青跑出一身汗,拿起案上凉掉的茶一饮而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史老史,你说怪不怪,厉出衡他毫发无伤,正在家中习字。”
史鹰楞了半晌,连墨汁滴到折子上,他都没有发现,“那……那他们……到底打了谁?”
“据当时围观的人称,那马车确实是厉出衡的。”
“他的马车上不是他本人,那你该问问他借给谁了?”
“他没说,只说让我回来,等等就知道了。”
史鹰迅速理清思绪,“他平日和谁走得最近?”
“甘大儒。”陶青下意识地回道,可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可能,厉出衡的身形和甘赋冲差太多,那些人不是瞎了就是傻子。
“快去查。”史鹰深深觉得,今夜无人敢入眠。
能坐着厉出衡的马车从工部衙门出来,身形还和他差不多的,史鹰只想到一个人。可若真的是他,这件事就很棘手。
话分两头。
同样烛火未熄的还有宫里的勤政殿,御书房的所在。
圣人去岁刚过的五十整寿,还没到年老昏聩的时候,临幸个把嫔妃还是游刃有余,看看皇后所出的十五皇子,就知道他还是老而弥坚。他的子女不多,皇子公主加起来,也就十五个,因为人少也就没有分别排序,就按着年纪一路排下来。
太子是嫡又是长,圣人对他格外看中,幼时有先皇后亲自教养,大杨氏贤良淑德,圣人很放心,也没多大管他,等到先皇后弥留之际,圣人才发现这孩子的性情孤僻,专横跋扈,与大杨氏截然相反。等到先皇后走了,高衍把刚出生的汝阳带回自己的宫室,不肯让人触碰,他才明白高衍对这个后宫的戒心有多深。这并非一朝一夕养成的,而是来自于大杨氏内心的恐惧,母及子,高衍才有了这样的性情。
这些年,圣人给高衍请过许多的老师,每日的经筵不停,向他不断地灌输先贤的治国方略以及为人处事之道,可太子表面看似顺从随和,可内心的那只猛兽从未停止过侵略。
他在别处得不到的满足,却用另一种方式得到宣泄。
东宫的那些糊涂账,小杨氏入宫后曾经与圣人说过一次,但圣人体恤高衍自幼尚母,又亲手养大了汝阳,没有追究,况且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这对储君不是大错。
高衍还算是有分寸,在宋氏进门前,东宫没有良妾或是宫人生下他的子嗣。宋氏与高衍成亲后,生下一子一女,其他人一无所出。这当中的门道,圣人不是不知道,可宋氏敢这么做,必是高衍默许的。为了皇室血统的纯正,圣人觉得此举尚算合理,不管小杨氏如何吹枕头风,他都没有责问东宫的意思。
可今日突然出现四名女子声称自己所生乃是皇室血统,圣人深深地感到羞愧。无论东宫私底下有多少龌龊事,只要不被朝臣和百姓知晓,都是可以掩盖过去的,只要高衍日后做一个圣主明君,后宫的阴私顶多只是史官一笔。
圣人承认自己偏私,因为他初登基时为了平衡各方,缺乏对大杨氏的重视,又先后纳了几个世家为嫔妃,而让他们母子担惊受怕。所以,他把储君之位给了高衍,是一种补偿,也是对大杨氏临终时的承诺。无论高衍做了什么,他这个当父亲都会包容他。
也正因为圣人这个补偿心理,而让东宫的龌龊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圣人没有召见太子,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和这个儿子总是没有太多话说。当然,其他的儿子更是说不上三句,其中包括四皇子齐王高斐,高斐有多久没上朝议政,他已经记不清了。
所以说,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但他努力想做一个好父亲,只是他们不给他机会。
圣人等了许久,还是不见史鹰的折子,他问被他留下来的右相谢更始,“老史这是怎么了,写个折子写这么久。”
谢更始肚子还饿着呢,被圣人留下赐饭,他一粒米都没敢多吃,平日要吃三大碗米饭,这顿只敢吃小半碗,就因为不能比圣人吃得多。不给饭吃也就算了,还不让他回家。不就是他儿子突然蹦出一堆私生子,还是被他媳妇给赶出去的,他想找人垫背,可不知道该找谁。
其实也不是说圣人找不到背黑锅的人,而是他认为不能让被黑锅的人知道这个锅是圣人主动让他背的。
首先这件事肯定不是偶然的,而是针对太子妃在东宫的行为有计划地打击报复,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她。谢更始很感激这个幕后之人,把垫背的都准备好了,不用伤神。而这件事对谢更始也是有利可图,左相倒了,他这个右相就是朝中第一人。是以,他隔岸观火就是了。
其次这件事蓄谋已久,一个落魄的宫人在宫外独自生下孩子并抚养长大,无依无靠,拿什么养活孩子。谢更始之前去看过这四名女子,个个皮肤娇嫩,并无半分劳作之态。
而这件事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断掉太子的一条臂膀。
这件事,谢更始乐见其成。
但话又说回来,他谢更始成了最后的赢家,这正说明这个幕后之人与他脱不了干系。
谢更始很发愁,他不想帮圣人出这个主意,可圣人留下他就是想让他帮他背锅的,也就是说要让宋家认定是谢更始这个混蛋害他们的,而圣人是很无奈的。
可他为何要背呢?他才不干呢!人家父子的事情,非要拉他上他一个外人。别说事关朝堂,太子是储君之类的话。这明明就是一个溺爱儿子的父亲,想要为儿子洗白。
谢更始打了个呵欠,“冬夜难熬,老史年岁大了,握笔难免不稳。”
意思是这事咱们明天再说。
圣人却视若无睹,“你去御史台催催。”
谢更始抽搐,这种跑腿的活让他一个右相去做,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而圣人分明就是想让他去写这份奏折,可他就是不去,他为何非要和宋氏为敌。虽说他与宋远为左右相,但相处还算融洽。
这时,御书房的总管太监进来了,“谢相的家人在宫门外候着,说是谢相的小公子挨了闷棍。”
谢更始没有一个时候如此欢喜谢桐闯祸,因为这样,他就有理由不替圣人出这个主意。你儿子的事大,但他毫发无伤,我儿子事小,但我儿子叫人打了,还伤得挺严重的。
圣人也没有再留他,挥手让他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