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听了,心里三复斯言,越想越不是滋味。若说在这个家里头若有了其他儿女,最先忽视他的那个人只会是林海,再者是林母,并不是他们不疼他不爱他,只是他们也是他人的父亲、他人的祖母,分几分心思与其他子女,本是人之常情,再正当不过,谁也说不得什么。就连秦氏,若是有了其他孩儿,也会如此。一时又想起刚才梦中诸人的冷漠,更觉不祥。
其实若是教他们得知,自己并不是原先的林珩,会杀了他烧了他也不定。原本这就是偷来的,是可耻的。占用了他人的身体,受用了旁人的亲情,自己现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假的。谁真正在意的是他、关怀的是他?他不过是做了一个高明的宵小罢了。别人窃的是钱财,犹可饶恕,他却不能。
林珩越想越是心灰意冷。他自认人品端正,行止无愧于心,也算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物了,原都是自己的臆想。罢了,何妨归去。如此想着,枕上绣的粉色桃花越发红得惊心动魄。林珩一时如陷烈火,一时又如坠深渊,竟不知身处何方,恍恍惚惚,如坠雾中。一时竟见到前世的父亲正在嚎啕大哭,又暗自疑惑何时曾见过父亲失态忘形。一时又见林海病得人事不省,面如金纸,形销骨立,他见了也不免黯然神伤。糊涂间,似乎又听见外头人谈话的动静。
吴姨娘苦劝道:“还是这样牛心左性,你们家老太太竟也不说什么?依我说,若再有个孩子,无论男花儿女花儿,你才算是稳如泰山呢?”“我们老太太也说了几磨儿,但这种事皆出自天意,哪能强求呢?只开了方子,教我调养身体罢了。”秦氏说道。“年前,贾氏流掉一个哥儿,我们老太太是心痛得了不得,夜夜都睡不着,人都瘦得不成形了,后来她倒也认了,只翻倍疼爱玉儿。我们家老爷倒是自觉罪孽深重,我听他书房里的一个小厮说起他竟开始记起功过格来了,可笑他从来再不信这些神佛了。”
吴姨娘道:“不是说一六月大的哥儿,哪能说掉就掉了?她又是当家主母,还不把自己身周把得密不透风,谁能把手伸得那么长?”秦氏摇头道:“后院里哪位不是人精儿?见老爷、老太太如此重视她,把玉儿也暂时落在脑后了,谁敢兴风作浪?只是她素来要强,平日身子骨又不十分强健,有了身子还不撒手内院权柄,非得事事过问,身子哪能吃得消?咱们也没留心,她又不肯在大家面前露出形迹,又有她那位奶嬷嬷调理她,她自己也料想无事。谁知那日正月十六去她娘家赏灯,回来就说肚子难受,不到一个时辰,那孩子就下来了。”
秦氏吃了口茶,又说道:“我原也觉得蹊跷,后来悄悄打听了,说是那日下台阶的时候险些踩空了,她后头跟着的丫鬟们及时拉住了,但还是扭了腰、惊吓住了。当时就觉得不好,立时就回来了,一面又叫家人去请太医。她回来刚躺好,太医也恰巧到了,一服药下去也不见好,孩子就掉了。当时老爷都急红了眼,太医怕了才说她只是面上强健,内里却有些虚,我们老爷还不肯信,直骂人‘庸医’,说都是他医术不精才弄得人落胎,厮打着要人把孩子还来,把人家太医得罪个彻底。最后还是咱们老太太给劝住了。后来我们家也没好意思再请那位太医,才换了现今的章太医。”
吴姨娘叹道:“阿弥陀佛,听了真叫人心惊胆颤。”秦氏也叹道:“说到底,跟我也有几分瓜葛,若不是忌讳我,她何必那么多虑?我虽知情,到底也不能做什么。”吴姨娘滴泪道:“若不是为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姨娘和你胞弟,你怎么会……是我对不住你。都是我脂油蒙了心,当初贪恋富贵荣华,才做了老爷的妾,才害得我儿低人一头?”
秦氏失笑道:“快收起这些糊涂话儿,叫人听见了可不得了了,还以为你是在怨恨老爷呢。咱们哪能吃罪得起?”吴姨娘忙擦了眼泪,左右环顾道:“可没人听到吧?”秦氏哭笑不得:“吴妈妈早在外头守着,你现在才想起?”吴姨娘羞愧地笑了笑。
“咱们不谈这个,”秦氏忽的想起什么,有些疑惑地问吴姨娘:“我从前竟不知四妹妹这般客气,她今个把玉儿夸得跟个仙童一般,倒教我不解了。”吴姨娘向隔壁屋子努努嘴道:“那位向来是无利不起早的人儿,这有什么可费解的?她今年也满十四了,是该相看人家了。她那位混账老子娘不知又有了甚么想头,竟是蹿唆着她,叫她好好巴结你,指望着你帮她挑位乘龙快婿哩。太太就不理她。她姨娘素日是个心里藏奸的,看旁人也个个心里藏奸,谁还不知她?”
秦氏疑惑道:“谁家挑姑爷不是当家主母做的主?她不是昏了头了吧?”吴姨娘道:“你又不是不知,太太素来看不上她那妖妖调调的样儿调三窝四的手段儿,因怕伤了四姑娘的脸面,从来对她只是淡淡的。但到底怕她在老爷耳边吹风儿,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儿,哪日要是应景了,倒是为了老鼠碰伤了玉瓶。她又惯会撒泼,闹出来倒叫大家都失了颜面,索性就如了她的意。反正又不是让她做主,太太稍稍让步还更显贤德。再者老爷向来最信服你的,你婆家又是那样的高门大户,她要再有其他的话儿,别说太太,就是老爷第一个就饶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