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彬言而有信,等我们到了万香园,他果然已经备好了早饭,清淡的小米粥外加可口的小笼包,几样小菜也是有模有样,唯独一盘炒鸡蛋摆在正中央,颇为抢眼。白月漪一见,就知道是白洛彬的主意,笑着嚷起来,“六哥一大早的就不安好心,变了法的戏弄我,别人还说你是仗义疏财白六郎,我看是最没正经的人才对。”
未央站在一旁也捂着嘴小声笑了起来。
白洛彬连喊冤枉,“昨天见你吃的高兴,以为是真喜欢,今天早上特意给你准备的,你不领我的情就罢了,怎么还说我不正经?”
一旁跟着忙活的小丫头撇着嘴笑,“这鸡蛋是六少爷亲手炒的,弄得一头大汗呢!”
白月漪一听,感激白洛彬的一番心意,顿时高兴起来,“六哥亲手给我做的?那可真得好好尝尝。”四下一看,忽然问,“五叔呢?”
白洛彬冲着后院指了指,“早起练功呢。”他这么一说,我和白月漪对视一眼,直接笑了起来。
五舅在白家是一个另类,外公一直说他肯定是投错了胎,应该早几年出生当个武林豪杰,绿林好汉什么的。听母亲说,五舅自小就痴迷武功,经常从门禁森严的白家偷溜出去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一些飞檐走壁的奇人奇事,越听越觉得神奇,硬磨着外公送他去少林寺学什么武艺,给外公狠狠收拾了一顿,他才消停了几天。没多久自己琢磨着修炼,从房顶直接一跃而下,以为能踏风而行,结果狠狠摔在地面上,左腿也断了。外公气得不行,对这个最小的儿子又没什么办法,后来真在老家那边找了个曾经做过镖师会点功夫的人教他。打那之后,五舅才算安静下来不乱闹了。
不过也没好多久,五舅年纪渐渐大了,外公想让他进入白家的产业出份力帮帮忙,结果五舅不干,依着他的话来说,“我可是要当大侠的人,大侠怎么能经商?商人都是黑了心的东西,吃人都不吐骨头,正是我辈要对付的人……”还没等说完,外公的巴掌就挥了过来。
或许是家里逼得紧,五舅实在没办法,索性收拾东西,留了一封要做什么闲云野鹤不理世间争乱的信离家出走了。外公看到信后,气得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吩咐人立刻出去找。动用了不少人手,硬是找了半个月,才在离老家有点距离的一个山间小庙里找到五舅,人瘦得只剩骨头,却依旧闹着不肯回家。最后还是外公去了,看着五舅狼狈的模样,叹着气说,“你随我回去,在家修炼也是一样的,何必在这里吃苦?我再不逼你到铺子里帮忙了。”
“真的?”五舅得了外公的保证,欢天喜地的跟着回家了。过了一年,外公给五舅找了一门亲事,五舅原本极不高兴,自己是要当绝世大侠的,成亲之后缚手缚脚,怎么拯救苍生?因此闹着又要离家出走,后来听说对方是个拳馆主人的女儿,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当时做的是夫妻一同惩奸除恶的打算。
结果媳妇娶进门,五舅傻了。
他虽然自小打着修炼的旗号学武,但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那功夫在真正的练家子眼里,就是花拳绣腿,根本上不了大雅之堂。五舅母六岁开始跟着父亲习武,长拳短拳是最拿手的,因此五舅在她的手底下,被修理得金光闪闪。一句话不对,也不跟他客气,先是两三拳招呼过去,打得五舅鼻青脸肿,鼻血狂喷。母亲和我说起时,笑得十分开心,“那时候我还没有嫁人,有时候路过你五舅住的院子,能听见里面你五舅连连求饶说什么再不敢了之类的……”
五舅母虽然一身的真功夫,但是自小没读过书,没什么文化,五舅有时候和她拽点文,五舅母听不懂,只当他是在嘲弄自己,抬腿就是一脚,给五舅踢飞出老远。五舅打又打不过,理也说不通,只好再去求外公,想要退亲。
外公本就对他分外头大,知道白家里是找不出一个能治得了他的,见新娶回来的儿媳妇手段一流,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听五舅的退亲?更何况当初他选的这门亲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直接给五舅打了回票,五舅回到院子,得了消息的五舅母把他狠狠揍了一顿,事后五舅觉得没面子,对外还说,“哼,把我当人肉沙袋,打了半个小时的拳,我硬是咬着牙挺过来了,眼也没眨,脚也没晃。”后来给下人传出来,说是五爷是给五奶奶拿绳子掉到房梁上打的,没多久就给打昏了。
他们两个性子虽然不合,但有一点却十分合拍,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劲头,但凡遇到什么不公的事情,无疑不是出手相助,仗义执言。白洛彬的‘仗义疏财’大概就是遗传了他俩。五舅和五舅母打打闹闹,一直到白洛彬出生才算安静下来。大概是当了母亲,五舅母明显比从前温柔多了,若不给五舅气急了,基本上不怎么动手。
我听母亲说起五舅母,总是特别好奇,想要见见,无奈她红颜早逝,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了。母亲每每说起她,总是格外惋惜,“她当时怀着第二胎,年纪已有些大了,大伙都替她担心,只有她自己没事儿人一样,不承想到了日子,果然难产生不下来,折腾了一日一夜,撇下个姑娘自己不行了。她走了没几日,那孩子也跟着没了……”
五舅同时丧妻丧女,自然大受打击,消极了许多年,别人说要再给他纳妾,也都给他大声骂跑了。近两年外公老了,对他看管少了,他又无聊,竟然又打着修炼的旗号折腾起来。外公知道了,生气地说,“白家这是怎么回事?一个老四脾气臭得像是茅坑里的石头,一个老五又疯疯癫癫的整日做不切实际的梦,等我死了,看你们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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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白洛彬的口气,显然对自己的亲爹也有些无奈,但身为子女,也不好多说,只能苦笑着摇头,“前几年还不见怎样,如今倒是每天都坚持,越发魔怔了。一会儿你们见到他,也不用磕头,抱着拳冲他行个礼,他就很高兴了。去年除夕我去给老爷子磕头拜年,回来他还说我,‘大家都是江湖同道,磕什么头?给他抱个拳就是了。’再这么下去,离疯也真不远了。”
我听了他的话,摇头浅笑,“我们到底是晚辈,怎么能抱个拳行个礼就完了?那是肯定不行的。”
白月漪笑道,“怎么大家都觉得五叔不好?我却觉得他是白家的真性情,活得特别自在,让人羡慕呢。”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悠悠传了过来,“月漪也最得我心,可惜是四哥的宝贝女儿,要是我的该有多好!”五舅已经穿着一身练武的短衫走了进来,大概是想到了自己夭折的女儿,神情变得有些落寞,看白月漪的眼神也充满了慈爱。
白洛彬看了看他,“爹,怎么穿这么薄的衣服出来?着凉了怎么办?”
五舅挥了挥手,极是无所谓地说道,“这有什么,从前我练武大冬天的也光着膀子在外面跑呢,你别瞎担心,我身子好着呢。”他随手接过丫头递来的毛巾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又问我,“你娘怎么没跟着来?她那个病,准是整日躺在床上躺出来的。叫过来每天和我锻炼,不出半年就给她调理好。”似乎想到什么生气的,眉头一皱,“******,老陆家真不是个好东西,可怜了我妹子……”他和母亲排在最末,年轻时关系最好,不禁替母亲不值起来。
白洛彬咳了一声,大概觉得当着我的面说这些有些不妥,“爹,你饿了吧,过来吃饭。”
五舅也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嗯,吃饭!”
“五舅你上座,我和月漪给您磕头问安。”我冲他笑笑。五舅极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磕什么头,我安着呢,不用问了,赶紧坐下吃饭。你们这一路过来,已经磕了好些头了吧?膝盖疼不疼?我这里有最好的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油,一会儿你们擦点儿!”
我一怔,还不知该怎么回答。白月漪已经笑着跳起来,“我就说五叔是天底下最好的叔叔,最会心疼人啦。虽没到擦药油这么严重的地步,但也确实是跪了不少次。”
五舅嘿嘿一笑,指着饭桌说,“咱们这万香园里,是最没规矩的,你们也不必守着那些老古董的陈规旧矩,赶紧坐下来吃饭。回头让洛彬带着你们出去转转,江城这几年变化还是不小的,洋人带了好些新玩意儿过来。我听说他们也打拳,那个叫什么来着?”
白洛彬无奈看了他一眼,“吃饭就吃饭,怎么又说起洋人的东西来了?你不饿,我们也饿了。”
五舅有点不解,“你们饿了就吃,干嘛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原来是我不动筷子你们不敢动?哎呀,都说了不用守这些破烂规矩。”伸手把筷子拿起来又撇了回去,“行了,我拿完了,赶紧吃吧。”
白洛彬冲我们使了个眼色,“吃吧,吃完了不是还要去拜访大嫂吗?”
我虽有些不习惯五舅的性子,但白月漪却和他很对脾气,热热闹闹地吃完了饭,五舅还把我们送到门口,白月漪学着五舅的样子抱了个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回头见。”
五舅大为高兴,大概白家自上到下敢和他这么胡闹的也没有第二个,于是回了一拳,“再会。”
我怕白月漪一张嘴又开始胡咧咧,扯着她头都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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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见白洛彬加了进来,往前走了一段路就笑着说,“原本是担心姑娘和小姐不认得路,所以才让奴婢送姑娘,如今六爷既然担了这个差事,奴婢就不往前送了,园子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奴婢就送到这里吧。”
白洛彬点了点头,“一大早上的辛苦你了。”
未央低下了头,“不敢说辛苦,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我尤其感激她一路上为我出主意,替我考虑,上前握着她的手说,“折腾了你一大早,还没用饭吧?回园子先别忙其他的,吃了饭再说。”未央明显一愣,抬头看了我几眼,才笑着回答道,“是,多谢姑娘。”
我们看着她步履飞快地走了,这才由白洛彬引着往阆园的方向走。走出几步,白洛彬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见未央进了外公所住的霖园。白洛彬的脸色颇为深邃,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像是午夜的星空,深得没有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