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下肃静,因此三舅震怒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耳边炸开了似的。
白月漪的脸色微变,悄悄瞄了我一眼,“今儿日子不好,出门也没看黄历,好像完全不是串门的日子,怎么到了哪儿都是一股子的火药味?”她声音不大不小,恰好给未央听到了,回过头冲我们浅浅笑了一下,“自从二爷放手店铺里的事情不管,店铺那边就数三爷年纪大,阅历多,大少爷和二少爷虽然也在店里帮忙,到底年纪轻,经验不足,许多事未必考虑得那么周到。因此三爷对店铺上的事最为上心,谁若是犯在他的手里,那肯定是要遭殃的。”
我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三舅向来一丝不苟,做事认真。有他的扶持,大哥和二哥进步的也快,将来接手家族的产业,不至于手忙脚乱。”
未央听了我的话,笑得更有深意,转回了头没有接口。按理说白府所有的园子门口,院子门口都是有下人守着,来了人也不至于没人通告。不过此刻三舅所住的小院却四下不见人,未央扫了两眼,秀眉微蹙,似乎有些不解,稍想了片刻就说,“姑娘和小姐在这里稍候片刻,我进去瞧瞧情况,若是方便,再来叫你们过去,免得唐突进去,再给人说咱们不懂规矩,那就不好了。”
她和我们不同,久住白府,又在外公跟前伺候,府里人人都认得她,对她格外恭敬,我听她这么说,自然应允,看着她脚步飞快地进了院子。
仔细一想,也觉得好笑。我和白月漪虽是白府的近亲,但如今还不如未央一个丫鬟来去自如。
白月漪见她走远,悄悄问我,“刚才我就想问,二伯怎么不理店里的事了?两年没过来,怎么总觉得白家都要易主了的模样?从前他对店里的事可是十分上心的,每次见到他都是急匆匆的,即便是坐下来吃顿饭的功夫,张嘴也必然就是生意上的事。你还记得上次来给外公过寿,他又在饭桌上说起店里大大小小的琐事,给外公气得掀桌子走人,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当时可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呢!”
我点点头,“这怎么能忘?我自然是记得的。”
白月漪一脸不解,“我当时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是傻子,总以为二伯是要坐定一家之长的,自古家族传承,子承父业,无疑不是交付给长子嫡孙。大伯既然早年就没了,二伯继承,也说得过去。可如今放手什么都不管了,做起闲人是什么意思?难道爷爷是想要三伯继承家业?”
这我倒完全不信。
之前看到二舅忙前忙后,对地位和铺子里的事情极度上心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放手。若想放手,早就放了,何必等到今天?何况二舅和三舅的关系也不见得多好,更不会这个时候显什么高姿态说什么谦让、兄弟手足情深之类的……
转念又想到两年前大哥白耀祖才刚刚进入商铺里帮忙,二哥白洛云还因为年纪轻闲在家里。
想到这儿,才忽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难怪会选在这个时候退出……二舅做的打算,难道是想扶植白洛云接掌白家的生意,成为新的主人?
白耀祖虽然是白家的长孙,但性子乖张,一身纨绔子弟的恶劣脾气,最近又玩闹的不成样子,外界风评不好,府内的人也尽量躲着他走,他又自小失孤,没有父亲依护,想要在商铺站住脚跟,除非外公帮忙,倒没什么胜算;三舅这边只有两个孩子,老大白月岚是女儿,虽然性子要强,但始终男女有别,何况外公对她也未必看好。老二白洛枫只比四舅的小儿子洛康大几个月,如今还和洛康一同读大学。之前每次见他,发觉也是个猴精一样的人物,心机颇深,只是等他到了年纪能进入白家的产业,怕是白洛云早就在二舅的扶植下,手握重权,即便白洛枫再怎么有能力,始终给人压在下面,这辈子想要翻身,应该是不可能了。
因此二舅早早的退出铺子管理上的事情,表面上说是年纪大了,思维不够活跃,店铺里的事情还是要交给年轻人,但不过是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儿子坐罢了,外界看来,还只会说他懂取舍不恋权,不但不会觉得不妥,反而会加倍推崇。
自大舅逝世起,二舅就已经在白家的商铺里工作,如今二十多年过去,铺子里自然安插了很多亲信,这些亲信受了二舅的恩惠,必然会全心全意的支持白洛云……
我抬眼往三舅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洛枫如今年纪小不成事,三舅年纪也渐渐大了,到底能否坚持到洛枫进入白家的产业还是个未知。难怪他事事小心谨慎,一边要防备白耀祖和白洛云,一边又要扶植自己的亲信,还要兼顾生意,的确不易。
只可惜,在白家这种深宅大院、家族生意里,最看重的还是身份和地位,能力如何,还在其次。三舅比二舅小一岁,就只能被压在二舅的下面,二舅退出了,他才能真正有一番作为。白洛枫比白洛云小了一大截,更是骑着马也追不上的。
想到此处,一想到未来白洛云将有可能会坐稳白家一家之主这个位置,我不禁皱了皱眉,看来等有一天外公若是仙去了,我这辈子都不必再来省城……想到省城,脑海中不自觉的就闪过一抹高瘦清雅的身影,迷蒙的光影中,他缓缓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一瞬间,仿佛三月的春风,冰雪悄融,春暖花开。
白月漪见我沉思着半晌不说话,轻轻推了我一下,“喂,你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急忙回过神,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的微微别过脸,“没想什么。”
白月漪绕过来又打量了我两眼,“还说没想什么,明明脸都红了,一定是想男人了!是谁呢?”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忽然拖长了声音说,“莫不是火车上那个把你从坏人手里救出来的翩翩公子哥吧?”
她见我低头不回话,倒像是默认了一般,拍手笑了起来,“我早就说这次把你叫到省城来是要给你找婆家的,你还不信。不过咱们自己争气,不用外公说,自己先看好了一个。自古受人恩惠,都要以身相许,人家把你从人贩子手里救回来,你还不……”她还没说完,就给我捂着嘴巴呵起痒来,“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鬼话?小丫头年纪不大,懂得倒真是不少,竟然还敢变了法的逗弄我!”
白月漪笑着躲闪,挣脱了我的手叫,“怎么能是鬼话?我说中了你的心事,你就不好意思,想要杀我灭口吗?你这样疯疯张张的,人家碧城公子可就不喜欢你了。”
我脸一热,追上她叫,“你还敢胡说。”
恰巧未央回来,看到我们在清晨的薄阳中追闹,忍不住笑了,“姑娘小姐,三老爷叫你们赶紧过去呢。”
我急忙停住脚步,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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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今日也起得早,年纪大了觉也少,天还不亮就已经醒了,也没什么事情做,索性坐在床边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稀薄的光亮从东方小心地爬起,缓慢的将漆黑的夜色晕染出一片蒙蒙的浅光,光亮仿佛以少敌多的军队,一点点占据了有力的地形,奋力将黑暗压制,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光明战胜黑暗,天亮了……
东方的晨曦冲破无边的黑暗,终于带来了全新的一天。朝阳似锦,仿佛蕴含无数希望。
外公很自然的就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察觉,自己竟然就这么坐着看了几个时辰。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格外漫长,但对于他来说,竟然是消磨时光最好的办法。
忍不住落寞地笑了笑,曾经少年时,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头天晚上若再忙些别的事,更是不愿意起床。当时,阿婉还点着他的额头笑着说,“你怎么见了床比见了谁都亲?”
哦,对了,阿婉都已经离世几十年了。
他是白家四个孩子中唯一一个男丁,上面三个姐姐对她爱护有加,年纪到了就顺利接掌家业,管理家族生意,兼顾宅院生活。到了婚娶的年纪,又听从父母之命,娶了生命中第一位新娘。他年纪轻轻,原本也没怎么当作一回事,等到了大婚之夜才变得格外紧张。就在掀开鲜红盖头的瞬间,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妻子,瞬间愣在了原地。
阿婉比他大一岁,但身子却格外瘦小,眉目精致,美得让他移不开眼睛。一屋子闹新房的人都给他木头一样的表情逗得哄堂大笑,只说白家的新家主竟然是个傻小子,给新娘迷得晕头转向,话都不会说了。而当时,他的耳边已经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
新婚燕尔,阿婉性子又好,夫妻间自然十分亲近和睦。只是她身子不好,过了三年,肚子一直安安静静的没有消息。母亲等不及,又张罗给他纳了两个小妾。他起初是死也不同意的,却给母亲逼得没有退路,最终咬着牙点头同意了。自那之后,阿婉对他就渐渐冷淡了。虽然她没有表现得一点不高兴,用名门淑女良好的教养接受包容了别人,但对于他,她再也没有敞开过心扉。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再像从前那般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
阿婉临终前,他问,“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阿婉虚弱地摇摇头,泪水落了下来,沾湿了雪白的枕帕,“此生已过,没什么好说的。”
他愧疚地说道,“对不起,答应你的事,到底没有做到。”新婚之夜,喜幛红烛,他轻轻在她脸上印下一吻,在她耳边保证道,“此生有你一个,已经足够。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阿婉眸子里闪过一抹柔情,双手颤抖地揽上他的脖子,“你要说到做到才好。”
没做到……到底还是没做到,仿佛生在白家这样的大家族里,这样的话说出口的瞬间,就已经成了谎言。
阿婉一直没有生育,但对待几位妾室的孩子却十分亲厚,从不责罚。他有次在回廊的树荫下偷偷看了很久,阳光下,阿婉好脾气地和几个孩子玩闹在一起,小妾们站在一旁,起初还有些防备小心,后来也被她的笑容所感染,跟着疯起来。那一刻他就知道,阿婉是真心疼爱这几个孩子的……或许是因为这些孩子是他的子女。
阿婉,你到底有多爱我,才会如此包容我对你犯下的错误?
阿婉离开人世前认真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轻声说道,“我不怪你,一点都不怪你。因为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做不到,但我竟然信了……不是你善于说谎,是我太愿意相信你不会骗我了,要怪,也只怪我自己。”说完,她好像想伸出手,再最后一次摸摸他的脸,但手指在半空一顿,就这么落了下去。
就好像她和他这一生,总想亲近地站在彼此的身边,拉近距离,却始终给冥冥中某些不能抗拒的外因,越推越远。
他知道,阿婉直到这一刻,都没有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