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忽地一下跳起来,全身的每个细胞都仿佛苏醒一般,我什么都不顾地从床上弹起来,冲出屋外,看到大门口风尘仆仆的子越,一件蓝色的衬衣,一脸的憔悴,我的眼泪一下子出来,倚在家门口用手捂住了嘴。www.Pinwenba.com
妈妈听到我的脚步,扭头看看我,已经明了,把子越让进屋里,转身给爸爸打着电话:“家里来客人了,你快回来。小薇的——北京的那个朋友。”
子越的目光从看到我的一刻起,就钉在了我的脸上,我那时穿着一身家居的睡衣睡裤,头发蓬乱,眼睛红肿,站在一堆毛绒玩具旁边,样子一定滑稽透了。子越看着我,满脸的心痛。半天,沉沉问了我句:“赵小薇,你好吗?”
我的心一凛,木然地点点头:“你呢?”子越眸子一痛,低声说着:“你真狠。”
一句含着怨气的“你真狠”,从一向沉稳不愿表达的子越口中出来,顿时让我几天以来好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瞬间全面崩溃。我的目光痴痴看着他,又无法移开了。之前面对父母的愧疚,在见到他的一刹那,便全都溜得无影无踪了。我的眼里,心里,便都只有眼前这个能让我的心穿山入林的男人。
我赶紧转身跑回屋里,妈妈在我身后招呼子越坐下。我进屋用凉水冲冲脸,平复了下心情,换了身衣服简单梳洗下,又走到客厅。爸爸已经匆匆推门进来了。看看子越又看看我,脸色铁青。但还是出于礼貌招呼着:“来了?是冯先生吧?”
子越站起身,很诚恳地看着爸爸,张口道:“伯父。”
爸爸眉头一皱,声音平平说着:“不用,咱们年龄也差不多。”我的心一疼,爸爸不软不硬给了子越一个钉子,子越的脸已经瞬间青白。这样的钉子,平日里怕是没人敢给他吧。不过他也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面色很快恢复了平静,镇定坐下。
爸爸从兜里拿出一盒烟,问他:“抽吗?”便宜的红塔山。他平时从来不抽这种的。但还是点点头,伸手接过爸爸递来的烟。男人交流的第一道手续,就是递烟吧。
吸了两口,子越看看面色阴沉的爸爸,终于开了口:“很抱歉打扰您二位,我这次来得冒昧了。只是小薇的电话不开机,我有些担心,来看看。”听得我一愣怔,难得从他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真的不容易。
爸爸面色缓了缓,吩咐妈妈把水果递上,说着:“她挺好。”
子越回应着:“那就好。我这次回去正好和她一起走。”
爸爸吐了口烟圈,半晌不语,估计是在琢磨着措辞,终开口说道:“北京是个大城市,物价高,房价贵。我们这孩子,在那儿待不起。以后就在我们这边吧,求个安稳,挺好。”
话说到这里,所有的客套便都静止了。子越的脸色随着爸爸的话在下沉,想了片刻,笃定说道:“北京机会也多,小薇能走出另一番天地。而且我会很好地照顾她。”
爸爸眉头蹙起,冷冷看了他一眼:“照顾她?冯先生,你是以什么身份说的这话?你是有家庭的吧?你为什么不去照顾你的家庭,要照顾我的女儿?”我从不知道爸爸也有这么好的口才,这番话,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琢磨了很久的质问,今天终于有机会当着子越的面去说吗?
“爸爸,”我忍不住喊了一句,爸爸已经太生气了,他的话把我的心都刺得好痛,何况子越?我看到子越的脸色已经又变得惨白了。
“你给我闭嘴。”爸爸冲我严厉地一吼,我长这么大,爸爸对我一直都是和颜悦色,很少批评我,这种严厉的语气几乎是没有过的。从未有的羞耻感涌上我心头,我噤声了。
子越定定看着爸爸,沉声道:“我爱她,这就是我的身份。”他的这句话说得大胆又诚恳,我呆住了。我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他的身份,他的年龄,使得他极少表露自己的感情。私下和我也很少说爱我,可今天当着我的父母,居然说得坚定直白,完全不像他,我不知道他下了多少的决心。爸爸和妈妈也是一愣。
“我知道,父母都是为了子女好,我也有个女儿,我很疼她。”子越坦然地说着,“所以我不想在父母的面前做什么花样,我这次来,只带了诚意,恳求你们把小薇交给我照顾。”我认识子越四年了,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真诚、这么近似恳求地说这么多话,我的眼泪四溢,目光忍不住与他互望交缠,子越,不要再说了,再说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了。
爸爸有些气急反笑:“冯先生,你有女儿,你有家庭。那你让我的女儿做什么?一辈子直不起腰跟着你?你这也叫爱?让清清白白的姑娘跟着你们不清白,就是你们有钱人的爱?”我又惊讶地看着好口才的爸爸,他这番话一定已经在心里想了很久,一直在怨愤,今天才会毫不犹豫地质问出来。子越听了爸爸的话,脸色暗了。
爸爸从兜里拿出一张卡,递道子越面前,叹口气:“我们是没什么本事,以前小薇说跟同学借的钱,我们一直很相信她,也知道她有个同学嫁了个好人家,就信了。不知道她是为钱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爸爸,你哪来的钱?”我惊讶地问道。二十万,不是个小数目。
“不用你操心。”爸爸冲我皱眉说着,转看向子越:“现在我把钱还给你,我也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我女儿了。她就是饿死,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爸爸的话说得如此决绝,子越的脸彻底变得灰白,他低估了一个父亲急于保护自己女儿的力量,尽管他自己也是别人的父亲。也许是他了解他对我的爱,可以打动他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却没料到,打动不了我的父亲。
子越没有接爸爸的卡,只是平静地反问着爸爸:“做父亲的,不希望女儿幸福吗?你是不是应该让小薇选择她的幸福?”
爸爸看了我一眼满脸泪痕,根本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像一只急于保护自己幼仔的狮子般反击着:“她跟了你才不会幸福。冯先生,尽管你有钱,但在我眼里,你配不上我女儿。”
我再也忍受不了爸爸的话,冲到他面前哭着说:“爸爸,你不要这么说他,他对我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爸爸瞪了我一眼,没有接我的话,转向子越下了逐客令:“我们家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欠你的钱,也还上了。我们就不留你吃饭了。”这么明白地轰人,子越有些尴尬,站起身来。
“爸爸,你就不能好好听他再说说吗?”看爸爸要赶走子越,我忽地气急,话也说得冲了些,转看向子越,眼泪已经溢出,忍不住道:“你别走啊。”
我对子越的痴黏彻底把爸爸惹火了,挥手就甩了我一巴掌,眼圈有些红:“你还有脸说话吗?你还让人戳脊梁骨没戳够?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我捂着脸呆在了那儿,长那么大,我一直是爸妈手心里的明珠,乖巧听话的我,没挨过爸爸的一指头,可现在,二十多年的自尊被这一掌击了个粉碎。
也许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我反而被这一巴掌打得骨子都硬了,害怕子越走的焦急和内心的挣扎,使得我第一次近乎疯狂地喊着:“爸爸,你不要再逼我了,不就是名分吗,不就是闲话吗,我们都到北京,离开这个地方,还有谁会嚼舌根子啊?我爱他,我不想和他分开啊。”
爸爸妈妈顿时都愣住了,我第一次这么强硬地和他们说话,爸爸脸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愤怒,随手抄起墙角的一根支窗户的木棍,狠狠冲我的肩膀和腿敲了过来:“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东西,我还当你能改,居然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让你爹妈跟着你一起过不人不鬼的日子。我干脆今天打死你算了,省得我死了都没法跟祖宗交代,供书上大学,学出一副下流相。”
我没有躲,爸爸的棍子打得很疼,一棍子就把我敲得跪在了地上,紧接着又敲上我的背,我的肩。长到二十几岁,我第一次挨打,却一棍棍,我都挨得心甘情愿。打吧,打吧,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只有这种方式,能缓解我满心的愧疚,对父母的愧疚,对所有人的愧疚。
“我打死你,省得你给人家当二奶,当小三,让全家都跟着丢脸。”爸爸忍不住老泪纵横,子越扑上来紧紧从后抱着我,敲在我背上的棍子落到了他身上,爸爸毫不手软,继续打着,如果说对我是恨铁不成钢,对他,怕是入骨的恨了。
我用力想挣开他,却丝毫动弹不得,一棍又一棍在他背上通通作响,我心疼不已,痛哭喊着:“爸爸,你别打了,我答应你,我改,我和他分手。”
子越一手捂住我的嘴,像下定决心万劫不复般低声吼着:“我娶她!不管怎样,我也娶她。”
爸爸的手停住了,我也愣住了,子越抬头看着爸爸,声音笃定有力:“给我半年的时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娶她。”
子越的话如苍山劲松般沉着有力,做着他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做出的承诺。我深深地震动了。我知道子越爱我,但是我也了解婚姻对他的意义,不是简单的一纸承诺,也许有着极其复杂的关系,还有一个让他骨子里疼爱的女儿,又是怎样凌迟般的割舍?
我哭着拽他的胳膊:“不要说这种话。”
爸爸被他这句话堵得半天说不上话,手里的棍子摔到一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扶着头,过了很久,有些痛心疾首地说:“你还是个父亲?还有没有廉耻?”
爸爸的话很短,却字字如刀,子越的脸色顿时血色全无,他站起身,把我扶起来,再看向我的眸子已经痛得决绝。我的心也如刀割一般,有些怨愤地看着爸爸,爸爸,你为什么要拿刀子戳他的心啊?戳得我都痛得丝丝抽气?
子越痛极声音反而冷静坚定:“不管怎么说,我要定了小薇。”转而深看着我,目光决绝:“跟我走。”
我的心一突,记得小时候看过一个童话,有一支神奇的魔笛,只要吹响,就会让人不自觉地跟着走。子越的身上,似乎也有支魔笛,当他说“跟我走”的时候,我竟然什么都没想,就痴痴地点了点头。
“小薇,”爸爸看着我,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痛惜,厉声说着:“你今天从这个门走出去,就别再喊我爸爸。”
“爸爸?”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爸爸,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一件事,让爸爸这么坚决要求我必须听话,可唯独这件,唯独我舍不得的这件,他要这么要求我。
爸爸的愤怒,我的疯狂,子越的激烈,像一团燃烧的火,把妈妈早吓得呆住了。此刻才像回过神,抹着眼泪对我说:“你这孩子,你爸是害你吗?你怎么现在这么不听话?”
我含泪看着妈妈,心里扯得疼痛不堪,爸爸有些疲惫地抬手:“冯先生,你还是走吧,你别招惹她才是真正对她好。”
子越的眸子又是一痛。一直以来,爸爸妈妈在我心里都是温暖朴实的,可我没有想到,当他们急于保护自己的孩子时,会变得那么锋利,字字句句都能渗入人心地去戳。尤其是爸爸,几乎字字是削铁如泥的青锋剑。子越无话可说,他的爱,敌不过世俗情理。
他看看爸爸,声音竭力平静说道:“今天打扰了。”转看向我,固执而坚定地征询道:“走吧。”
我偷眼看了看爸爸又已经紧绷的脸和突跳的太阳穴,我痛苦地咬咬嘴唇,没有吭声。子越的身子一晃,眸子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我见过他疲惫,见过他痛苦,但是从没见过他那么绝望的神色,就在一个刹那,眼眸就像一盏灯关上般黯然。
他淡淡地牵牵嘴角:“那我再找你。”冲我父母点点头算是道别,步履沉重地向门外走去。
看着他的步子,我的心开始沁血,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的时候,我忽然痛到窒息,控制不住自己的步子冲着门口跑过去。身后是爸爸的喝止:“你做什么去?”
我含泪扭头,凄然看了看爸爸,喃喃道:“爸爸,对不起。”说着跑了出去。就算可耻,就算不要脸,也比不过他离去的痛啊。
子越听到我的脚步声,步子一顿,转过身来,眸子瞬间重新有了光华,一把把我揽住。门口是等他的车,我被他拥上车,忽然像被抽空一样,无力地倒在他身上。他紧紧地抱着我,几乎箍得我喘不上气。一路除了心痛的泪水,我和他都没有说话。
车行到酒店门口,子越和我进去。估计是早有人帮他定好的。他说了名字就有服务生递来房卡领了进去。
当房间里只剩我和他面对时,我扑在他怀里直哭到无声。刚才的一幕幕像回放的电影一样不停在我脑海里激烈地上演,我全身抖着,他紧紧地抱着我,却有些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有些昏暗。他打了个电话,不多时,之前送我们来酒店的司机送来几份打包好的饭菜,还有一瓶老家特产的白酒。
子越拿了两个杯子:“喝点儿。”我木然点头。子越自己是做酒的,除了应酬,对白酒闻而远之。此刻,怕是他心里也不好受吧。
我动了几筷子菜,却把半杯白酒没多久就喝了个精光。心里悲苦,拽着子越的手泪流满面:“子越,我们该怎么办?我爸爸不要我了,我怎么办?”
子越反手紧紧握着我的,看着我沉沉说着:“我要你。我娶你。”
我抓着他的手放到桌上,晕沉沉的头顺势枕到他的手上,流着泪:“结婚,我受不起。有你这句话,此生无憾。”
“不结婚,我们还走得下去吗?”子越有些自嘲,“原来真他妈爱了,除了结婚,别的路都走不通。”
“离婚可耻你不懂啊?我爸都说了,可耻。”我晕晕乎乎说着,“也许还会天打雷劈。”
子越又喝了一大口,声音有些微颤:“可耻?他妈的什么不可耻?天天干着男盗女娼的事儿不可耻?”嗓门不觉也高了,“要是不能离婚,为什么民政局除了结婚窗口,还有离婚窗口?为什么不直接派几个兵把要离婚的男人都毙了?”
我听他骂得有趣,嘻嘻地笑着,笑着笑着又哭起来:“不是这个道理。是我在破坏别人的家庭,是我罪不可恕。要在旧社会,我会被浸猪笼的。”我比画着,“喏,装一个大筐里——”
“别这么说,小薇。”子越捂住我的嘴,眼睛有些发红看着我,顿了许久,艰难地说着:“我离婚很久了。”这几个字,竟像抽筋剜肉般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嘴里缓缓说出。
我愣在了那里,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是梦境还是游戏?对他家庭的愧疚难耐,违背伦理道德的煎熬折磨,原来,竟然是场无稽之谈?
我忽然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个天下第一号的傻瓜啊。笑到气喘吁吁,笑到眼泪肆意,子越痛苦地垂着头,我的眼泪扑簌着下来:“为什么才告诉我?为什么?”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吭声,只把面前的一大杯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我将他面前的酒抢过灌了下去。
子越用力抓着我手,拽下我手里已经空空如也的酒杯,痛楚说道:“好了。”
“为什么?子越,你让我好痛。”我戳着自己的胸口,“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迟来的这句话,我痛了多久?我和我的家人,又承受着什么?”
“小薇,我没有刻意隐瞒。”子越定定看着我,认真地说着,“我说过,我和她,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事。”
“子越,”我哀伤地看着他,第一次打断他的话,问着,“是不是你怕我看上的是名分?是不是你一直在拿这个考验我?”
“没有。”他答得斩钉截铁。我却头隐隐作痛:“那又是为什么?”
子越没有吭声,我黯然地垂下眸子,爱与不爱,一瞬间变得苍白。
酒劲上来,我无力地趴在了桌上,子越一把把我拽起来,扶到床上,没有在说话。我昏昏沉沉,想说什么,脑子却信马由缰,驰骋到了不知何处。
等到醒来,窗外天色已经麻麻亮了。昨天的事又一股脑地涌上来。越躺越辗转反侧,看身边子越还在沉睡,那张让我神魂跟随的脸,竟第一次有了种陌生的遥远。
我悄悄换好衣服,走出酒店。脚步麻木地向家中的方向移着。我想回家,我觉得好累。
我步履沉重地在沉睡中的县城里走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桃树,青石板,熟悉的校门,我似乎能看到自己系着红领巾俏皮的身影;状元桥,当年中考的时候,我还是状元呢,戴着花环骄傲地走过这座小桥——站在状元桥上,我久久不想下去,为了子越,我在这个最熟悉最自尊的地方,成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甚至像过街老鼠一样见人就躲。
从爱上他的那天起,我就卑微到了尘埃里。
不敢触碰他的家庭,不敢与外人道自己的心情,独自熬着风刀霜剑,家人受着飞短流长,可结果居然是场天大的讽刺。他根本就是自由身,却一直不告诉我,难道在他心里,我就只能是一个和他同居,为他生孩子的女人?而入不了他的家门?
可是他带我回老家的笃定,渴望和我酝酿一个生命的憧憬——所有的过往,都如钢铁铮铮般告诉我一个事实,他是爱我的啊,难道这么沉甸甸的爱,承载不了那两个红本吗?
到了家门口,我的手举起,要落下却又犹豫。我在大门口徘徊着,久久惆怅。进去这扇门,撕扯心扉的爱,与我便再也不相干了,可是我的心痛到无力去推面前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