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里那垂首而立的白袍尸身,此刻竟已抬起头来,一双深深插入栏木中的手掌,也正自缓缓向外抽出。夜se之中,只见此人眉骨高耸,鼻正如削,面se苍白得像是玉石所雕,一丝血渍,自发际流出,流过他浓黑的眉毛,紧闭的眼睑,沿着鼻洼,流入他颔下的微须里。
这苍白的面se,如雕的面目,衬着他一身洁白如雪的长袍,使他看来有如一尊不可企及的神像。
但那一丝鲜红的血渍,却又给他带来一种不可描叙的凄清之意。
贺子藏目瞪口呆,骇然而视,只见这遍体白衫的中年文士,缓缓睁开眼来,茫然四顾一眼,目光在贺子藏身上一顿,便笔直地走了过来。
贺子藏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今ri已卷入一件极其神秘复杂的事件里。是福是祸,虽然仍未可知,但此刻看来,却已断然是祸非福的了。
这白袍文士,人一苏醒,便向自己走来,定然亦是对自己不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自己一个局外人忽然插入此间,自然难怪人家会对自己如此。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索xing动也不动的站在当地,静观待变。
哪知这中年文士走了两步,突地停了下来,目光一垂,俯首寻思了半晌,似乎在想什么。贺子藏又是一奇,却听他自语着道:“我是谁?我是谁?……”
猛地伸出手掌,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自语道:“我是谁,我是谁……”声音越来越大,突地拔足狂奔,奔出亭外,奔下石阶,只听得他仍在高声呼喊着。
“我是谁……我是谁……”叫喊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沉寂。
于是本已茫然的贺子藏,此刻更有如置身黝黑深沉的浓雾之中,摸不着半丝头绪,只觉自己平ri对事物忖度的思考之力,此刻却连半分也用不上。心胸之中,被悲愤、哀伤、自疚、诧异、惊骇、疑惑——各种情感堵塞得像是要裂成碎片似的。
此事原本与他毫无关系,然而,此刻却改变了他一生命运。在当时他走过那座小小的独木桥的时候,这一切事,他又怎能预料得到呢?
而此刻朱书媱也吓得不轻,她站在贺子藏的身后,拉着他的衣角,很快她就稳住了自己的心神,思量这极其诡异的一连串怪事。
蓦地——
贺子藏拉着朱书媱正yu离开,肩头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心头一跳,回头望处,却见那白袍文士,不知何时,又已站在他的身后,带着一脸茫然的神se,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问道:“我是谁?你知道吗?”
贺子藏茫然摇了摇头,朗声道:“你是谁,我怎么会知道?不管你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白袍中年文士呆了一呆,连连点着头,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与你本无关系,与你本无关系。”语声微顿,又道:“那么和谁有关系呢?”
贺子藏不禁为之一愕,又自摇了摇头,道:“和谁有关系,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哼——我当然不会知道。”
那白袍文士又是一呆,突地双手疾伸,一把将贺子藏从地上抓了起来,竖眉吼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么谁知道?这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是死人,我不问你,难道去问那些死人吗?”
贺子藏双肩被他抓在手里,但觉其痛彻骨,全力一挣,想挣脱他的手掌,但这中年文士的一双手掌,竟像是生铁所铸,他竭尽全力,也挣不脱,心中不禁怒气大作,厉声叱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哼哼,还是死了算了。”
这中年文士双眉一轩,瞬又平复,垂下头去,低声自语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突地手掌一松,将贺子藏放了下来,连声道:“是啊,是啊,我还是死了算了。”
转身一望,见到那只插在地下半截断剑,身形一动,掠了过去,将断剑拔将起来,再一拧身,便又回到贺子藏身前,将短剑双手捧到贺子藏面前,道:“就请阁下用这枝拐杖,在我头上一击,把我打死算了。”
贺子藏只觉眼前微花,这中年文士已将断剑送到自己面前,身形之快,有如鬼物,心中方自骇然,听了他的话,却又不禁愣住了,忖道:“此人难道真的是个疯子?天下怎会有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算他是个疯子,也不至于会疯到这种地步呀!”
那中年文士等了许久,却见贺子藏仍在垂首想着心事,双眉一轩,道:“刚才你方才那一挣,两膀之间,至少有着两三千斤力气,一定是习武之人,来来来!就请阁下快些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