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容尸骸回来,一大早琳娘就过府去。她怀胎已有些月份,带着阿珠端坐在车上,使下仆去敲田家门。
门子问来客。
下仆说“是周氏如夫人。”
田家的门子并不像其它世家的,用的是懂说话的机灵人。这些门子都是田中姿挑了家将里头的人来用。大多数孔武有力,反应上就不如别人敏捷。此时一听,反问“什么如夫人?我只知道一家中有夫人,大夫人,二夫人,老夫人之类。没有听过什么如夫人。你家夫人是不是姓如?可即说是周氏,就该顶夫姓,那便该是周夫人。周夫人是我家姑太太,那车上是何人?”
下仆不敢计较,自己没开口先心虚,身后又有琳娘在车上,一时不敢说妾氏,却想不出要怎么解释,只是嘿嘿地笑,一个劲说“就请通报一声,主家听了就知道了。”
田家的门子哪里肯“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来的是甚么人,要如何去通报?”差事办不好,那不是找罚吗!
最后还是琳娘忍无可忍,掀起帘子来说“周氏阿珠你可知是哪个?”
还好她带了阿珠来。那田家的门子到是知道。通报去,回来开门。
车子进了门,两个人下车在院子里头,立刻有人把阿珠迎了进去,琳娘站着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领她去见田氏。
她去时,下仆给田氏打着伞,田氏站在院子里头剪花枝。也不曾拿她当客待,不说给她坐,也不说上茶,边慢条斯理修剪,边问“老夫人身子可好些了没有?”
琳娘站在大太阳底下,心里怎么不恼。
以前她哪里受过这样的怠慢!她爹是周家的恩人,周有容也好,周老夫人也好,没有对她不客气的。可如今,周有容一朝身死,她却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好不悲凉。未免可怜自己几分。
可恼归恼,悲归悲,她也并不是全无头脑,好生好气答田氏“吃了许多药,到也安生得多。”又说起周有容尸骸归家的事。
此时隔壁院子里阿珠跟齐田坐在一道。
阿丑在院子里头傻玩,齐田在写字。
齐田字已经认得差不多了,跟着高洗文开始学数学了。不过这里的字不同,还要一个人对得上号,并且用的笔也不同。都是用毛笔的,所以毛笔字还是要练一练。写字方面不说要练成什么大师,总要写出来略有些章法,不被人笑话。
她写字,椿在旁边侍候。
阿珠坐在一边喝着吃点心,看看齐田,再看看阿丑,没有一个搭理她,心里难免有些怨气。莫不是他们还在因为前事记恨自己不成?明明最后人都没事,也未免太小肚鸡肠。
再想,要不是因为这两个,母亲也不会生自己的气。
嫫嫫见她神色渐渐不耐烦,过来笑说“娘子恐怕也开始习字了,要不要使人拿了纸笔来?”打发时间总是可以。
阿珠不悦,妹妹会写字,自己就要会写字不成?未必世人都要以齐田为范本。那可真是好大的脸。“祖母说女子不须认得许多字。到时候把眼睛都认坏了怎么好?再说,我骨头还软,捏笔久了,手是要坏的。”周老夫人手不好看,就是以前做事做得多了。
阿丑蹬蹬蹬跑过来,大声说“阿姐说了,要是不识字,以后别人要笑话你。人家都识字,只有你不识字。别人写什么你也看不懂,有趣的故事你也认不得!”他不肯学字,阿姐就是这么吓唬他的。
阿珠听了哪里会高兴“没良心的东西,阿姐阿姐,你就只有一个阿姐不成?”拿指头戳阿丑额头好几下。
大概是用了些力气的,一下就红了。还留了好几个指甲印子。
阿丑吃疼,捂着额头扁嘴,跑去扑到齐田身上,眼睛里含了一泡眼泪,把头埋到齐田胳膊上不说话了。
他奶嫫心疼“小娘子轻着些。小孩子娇嫩得很。若是打坏了,小娘子自己也不免心疼。”
阿珠在家里是惯的,听一个下仆敢这样跟自己说话,起身甩手就是一耳光“论得到你来教训我?!”
奶嫫完全没意料她会动手打人。她在跟着田氏,哪里有这样突然打到脸上来的。
此时被打了个正着,不没有反驳,礼一礼说“奴婢多嘴,小娘子恕罪。”
阿珠见她这副样子,更加生气。再不肯饶人了!这些下贱的东西,不好好教训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只有打得怕了,才不敢造次。她猛地转过了身,还没说话,齐田便放下笔,叫奶嫫“给我看看。”
奶嫫连忙过去。齐田仰头看看她脸上。半边脸只是被打得红了,阿珠手上的指套到没有给她划出血印子来。对奶嫫说“你下去吧。”叫椿拿窖里的冰给她敷一敷。要是红了肿了,出去不好见人。
奶嫫即是世仆,家里人都是在府里的,年岁又不低了,被家人或其它下仆看到脸上有伤,羞也羞死。
齐田自己没少挨打,所以特别能够体会脸上带着伤见人的羞耻感。
其实一直以来,齐田对奴仆这种存在很不能适应。
她本来就不可能太习惯别人服侍自己,也因为自己的遭遇,深刻地认为人人都该自由自主,世上不应该有人失去自尊,受人奴役。就好像她,好像她母亲,她姐姐,‘形式’不同,‘本质’上都是受人压迫。(大概是应该这么说吧?她最近学了好多词。)
可跟着田氏久了之后,听见过田氏教训阿丑。
她自己琢磨着,便也明白阶级在哪里都是难免。现代不也有高低贵贱吗?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大概是这个词?啊,不知道了。还是学习的时候不够用心。)。
反正她知道,要从地位上人人平等是不可能的。而自己能做的,是要心里端正,就像田氏教训阿丑说的,不论别人是做什么的,是什么身份,对着别人不存着盛气凌人的心。向上不去谄媚别人,向下不去欺压别人。这便是田家的家风。
齐田觉得,就算是田中姿吧,别看是个异类,可能也深受影响。
毕竟田中姿出去打人,高低贵贱都一视同仁……你以为你身居高位他就退让不打吗?幼稚。你以为你惨似乞丐他就不好意思打吗,天真!你该打,就会被打,一个不落。
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家风贯穿始终。
奶嫫对齐田礼了好几礼,捂着脸匆匆跟着椿下去。
椿去窖里领冰出来,就在耳房里帮她敷。奶嫫默默地不说话,椿劝她“四娘知道嫫嫫的忠心与委屈。夫人也知道。”
奶嫫说“这也没什么委屈。我即是被分派来看顾小郎君的,吃着这口饭,就要对得起主家。”对椿笑“你跟着四娘子有福。以后尽有好的”一个下仆再尽职尽责,也要有人看得见,懂得你好。若是跟着阿珠这样的,你便是为她去死了,也未必讨个好,白白冤枉了一条命。
椿听到有人夸齐田就高兴“恩。我也是说。我们小娘子是顶好的。”
奶嫫也说“我们小郎君有这样的阿姐,也只有好的。”有田氏有齐田,她也跟得放心,为着主家尽心尽力,不就是想着自己和自己一家过得好吗。把主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主家知道你的好也肯把你当成自己人照顾。又不是白话本子或在茶寮里讲的列侠传,人人都忠肝义胆啥也不图。
院子里头这时候却已经闹开了。
阿珠怪齐田打自己脸“她说错话,我罚一罚她,你到上赶着做好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好我恶?我是你阿姐,还是你的仇人?要这样叫我难堪!”
阿丑躲在齐田身后,想保护姐姐,可是真的好害怕,捂着眼睛不看凶神恶煞的阿珠,感觉这样就好些,敢大声说话了“你先杵我的。你杵疼了我还不叫人说!你最坏!”
阿珠追着要打阿丑。一群人在前面拦。
一时吵得连琳娘和田氏都惊动过来。
阿珠把齐田写的字全撕了。齐田这个时候越是淡定不生气,她越是生气。冲上去就要打人“长姐如母你怕是不懂得。我今天就代母亲教训教训你!”
田氏进门就看到这副景象,怒斥道“未必我已经死了,要劳动你来伸手教训阿妹阿弟!”
阿珠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可心里不服,一脸怒意站在原地,不肯认错。她哪里做错了?分明是齐田故意叫她下不来台,母亲却不向着她,反而斥责她。
田氏说“身为大家娘子,便自有气度。动辄伸手伤人,不论下仆还是姐妹兄弟都要打个遍,是哪里来的教养!”问她“你可知道错了?!”
阿珠抿着嘴不吱声,往琳娘看。
琳娘连忙劝田氏“她也是年纪小,不懂事。表嫂何必跟她计较。”
“已经是能说亲的年纪,还好说不懂事?先时放任她跟着老夫人与你,如今看来是不能行的!”
琳娘一听,脸都白了“阿珠不懂得许多,都是我的过错,以后我必当好好教导她。”
田氏反问“你怕成这样,我难道要害自己女儿不成?”
琳娘连忙摆手,辩解:“琳娘不敢。只是,只是表嫂要照顾阿丑,又要照顾阿芒,琳娘想为表嫂分忧。”见田氏不点头,咬牙又说“表嫂回府之后又要主丧又要理事,必然是分身乏术。琳娘便是想为表嫂排忧解难也做不得别的。只有这一件,或能出一份力。”本来一向府里头都是她和老夫人说了算,现在也不得不退让示弱。
田氏只叫阿丑过来,顾看他额头上的伤不理会琳娘。
府里头大权,便是琳娘不肯退让也不得不让,未必还要主母来承情?
田氏身边的嫫嫫对琳娘笑说“主丧也好理事也罢,本就是当家主母之责。夫人身在其位,劳累些也是应该的。娘子生产在即,大娘又如此顽劣,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夫人也担当不起。夫人想把大娘带到身边,也是为娘子好呀。”
琳娘见田氏坚持已见,眼泪一下便落了下来。
阿珠也傻了,虽然没有听得懂两边的锋机,但也知道琳娘为自己出头,而吃了母亲的教训。听母亲的口气,以后要亲自教导自己。想想以后要与田氏朝夕相对,便如坐针毡。心里即愤慨,又委屈。
明明错的不是自己。受罚的却是自己。不过戳了阿丑两下,母亲便生这么大的气,女儿便这样不如儿子要紧吗?
琳娘见阿珠站在那里垂泪,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好。直往田氏求“表嫂……”
田氏看着她们两个,对琳娘说“以后若问起来,恐怕要怪我不肯教导她。”
琳娘再三摇头,保证断然不会这样无理取闹。
田氏问阿珠“你愿意跟着琳娘,还是跟着母亲?”
阿珠只管往后退。
田氏闭了闭眼“算了。她自己也愿意跟着你,我硬要留她在身边,到显得我这个做母亲的无情。”
琳娘见她点头这才松了口气。反正阿珠跟着谁都没有相干,她是嫡女,名份是不会变的。对外只说养在祖母身边,还有个孝字。
说完话,连忙带了阿珠先回去。生怕再有人跟自己抢似的。
她要回去将杂事打理好了。等田氏收整,次日往周府准备丧仪。
等两个出门,田氏冷声对嫫嫫道“我是好心。到底稚子无辜。但她即是自己情愿,我也无话可说”
嫫嫫叹气说“夫人到省得。”这里有齐田有阿丑要管教,还忙不过来呢。
回去的路上,阿珠坐在车里,沉沉地对琳娘说“不过因为我是个女子罢了。哪里伤了她的儿子?只留了浅浅一个印子,便跟要是她的命似的,竟要把我拘去教训,可她自己不也是女子?有一天我定然叫她另眼相看。”
琳娘到心里妥帖了些,阿珠这样有志气,也是件好事。至于到底是因为她是女儿家还是别的,也就不必再说。阿珠已经在田氏那里吃了教训,这个时候自己再说她,她岂不是要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