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讶异地看向一身冰凉如水的墨袍少年,这几年间他消瘦了许多,比之以前,眉眼间多了几分冷漠。许是岁月蹉跎,命运磨砺,往日孤僻的少年变得更加不喜形于色起来,慕容凝如今竟越发猜不透他都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面对面,无形中仿佛有难以捉摸的气流流转。
慕容凝难得寻得机会,细细地打量起他来。他肩膀实在瘦削,玄色的衣料恰如其分地勾勒出那分明的棱角来,却并不让人觉得瘦弱无力,倒是觉得那蕴藏其下的肌肉纹理,定是勾人心魂的线条与力量。
如今他的容颜大改,可在慕容凝的面前,他还是同以往一般模样。他的面庞也生的白净,是男孩子中少有的秀气,侧脸的线条虽然深刻,却并不锋利。慕容凝痴痴地端详着,竟能在这样秀丽的面容里,依稀寻着当年那个墨眉斜飞、鬓若刀裁的男孩的影子。
只因那双寥似沉潭的眸子,暗含墨色,直视人时,仿佛要将人引入那一团暗雾之中。而她,便是在这样的眸子里,日益沉沦,终至不能自拔。
“无夜。”慕容凝轻轻地执起少年垂在身侧的手,他一双手指生的白净细腻,像是舞文弄墨的手,温润的像是哪位世家的公子,而不是日日握着长枪浴血奋战将军。她动作轻柔而小心,像是怕碰坏了什么名贵瓷器一般。
他下意识地抽回手背在身后,为了阻止它微微的颤抖,攥的指节发白。
似是有什么心事被不小心戳破的微恼,他别扭地拧过脸,留给她一个孤傲的侧影。但可疑的红晕却顺着白皙的脖颈一点点地爬上了耳根,渐渐地那薄如蝉翼的耳垂竟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
慕容凝只觉得自己仿佛融化在了那样的神色里。
盛夏的夜里并不安静,焚风翛翛穿城而过,惹得树叶沙沙作响,蝉鸣一声胜似一声。萤火虫也漫天纷飞,仿若一盏一盏小小的眼睛,沉默地凝视着灯火下的一对夫妻。
慕容凝耐心地为季卿扬穿好贴身的软甲,挨个将暗扣都扣得一丝不落。手指灵巧地为他套上罩衫,将每一个细微褶皱都细细捋平;双手温柔地拂过他的腋下,为他将腰带系至最合适的位置。再为他别上一条祈福平安的千千结,为他一身的墨袍里添上了一抹亮色。最后她一层一层地梳着他茂密如黑缎的发丝,将它们全部高高挽起,拢在纯银的峨冠里。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空气中是默契的静默。他的眼神在一言不发里追逐着为他忙碌地准备出行的妻子,黑眸里盛着罕见的光影与柔情。
妥帖地准备好了一切,她将他送至了季府的门前,那里早有一匹上好的骏马备好鞍等待着他,马背上的干粮淡水一应俱全。他本已经迈开脚步准备上前去,慕容凝却突然唤住了他:“夫君。”
那两个字听得他一愣,心里腾地一声升起了难以遏制的波动,他分不清那种情绪是什么。但他也清楚地意识到,他竟是毫不排斥,甚至是有些欢喜的。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便越发不知该如何面对慕容凝,只得强撑着没有回应,一任那翻江倒海的感情尤自欢腾。
慕容凝见他的身形僵硬,背影冷漠,不肯转过头来,料想他必如此前一般皱着眉强忍不快,不由得气恼自己的情不自禁,暗暗改过口来,只是絮絮嘱咐:“将军,一路上要挑人烟荒芜的地方走,布洛依城在北方,你每日跟着太阳就不会错,太阳晒极了的时候就躲在马肚子下,夜里的时候要不要燃起篝火,走在沙坡上的时候记得要下马步行,不然极容易滚下来——”
“我知道。”季卿扬到底是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来,便见她一脸惶惶然的神色,心头一软,回答的语气也不由得放轻了些。
“我也知道你与北荒交过战,对北荒的各处都十分熟悉。但这次毕竟不是行军打仗,要是被发现了也不要硬碰硬,以你的身手逃回来也不成问题的。救不出汐儿就不要硬拼,等你回来我们再想别的方法……”
“知道。”见她似是要将能想到的事情都一一交代,季卿扬有些无奈,但终究是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打断。
“还有,我在那些云珠里封存了些秘术,若是到了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便动用那些子云珠,我自能得到感应,操纵那些秘术远程施放……此法可能单薄了些,但多少聊胜于无,也好叫我安心……”
季卿扬见着渐渐失了镇定的女子,便想起半年前他领军前去攻打北荒的前夜。军情紧急,甚至不容士兵们回家去吃个团圆饭。他设法通融,破例让那些士兵的家人前来军营探望。那一日,军营里密密麻麻水泄不通,老幼妇孺围绕着满身甲胄的士兵,像是一朵朵簇拥着绽放的素色冷花。许是知道此去凶多吉少,生死未卜,空气中传来的交谈,絮絮叨叨全是些了无意义的叮嘱。那些话在他听来十分可笑,大半辈子没出过城没见过一个北荒人的见识短浅的妇人,凭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竟来嘱咐日日操练真枪实荷的男人。听多了,他便觉得不耐,可他放眼看去,那些士兵却极其听话地点头或者应着,神情除了素日训练时的恭顺,还平添了些旁的什么,他并不怎么明白。
那日,月衣不知为何没有来。他一军主帅,遥遥站在军中高台之上,负手而立,甲胄齐身,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