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门口人来人往,看到一身衲衣的和尚,都要多看两眼。
禅心和尚低着头捻动佛珠,嘴里默念佛经。门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禅心仍是不动如山。
楚情还没迈出门槛,急急出声,“大事来访,有失远迎。”
“阿弥陀佛。”
禅心和尚双手合十,鞠躬,“老衲不请自来,请施主恕罪。”
楚情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大师里面说话。”
客厅,禅心和尚坐在椅子上念经,楚情安排护院守在门口,确认两人说话不被第三人听到,才出口询问,“大师此次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告?”
禅心和尚捻动佛珠的动作停了一下,把佛珠缠在手腕上,“老衲五年前曾见过施主一面。那时替施主算过一卦。施主本非红尘中人,奈何身在红尘之中,如若施主有意愿,可随老衲脱离苦海,如此才能早登极乐。”
楚情怔愣,随即哭笑不得。
她印象中的世外高人总要到最后出场,一出场总有预想不到的必杀绝技。但禅心确实劝她出家的。
“我不能出家。我身在红尘中,心在红尘中。这里有我割舍不下的人。”
“红尘万丈皆自惹,情深不悔是娑婆。往事总在得失间变化,日后施主切记今日决定才不会多生烦恼。”
楚情对和尚是是非非的绕口令不感兴趣,“大事乃方外之人,轻易不干涉世间因果,此次出现在我门前,只是为了劝我出家吗?如果我没料错,大师还有其他事情吧。”
禅心和尚面色微变,叹息道:“果然一切都是天意。”
楚情思索这个“天意”的意思,禅心已经从腰带里取出折叠好的小纸条,“这是飞鸿先生拖我转交给你的东西,说是还故人之情。此次缘分了解,以后不必再见。如施主看破红尘,请到白马寺一叙。”
禅心和尚说完,眼睑垂下,继续捻动佛珠念经。
楚情对出家之事不感兴趣,取过禅心放在桌上的小纸条,一目十行看下去,越看越心惊。
纸条上写得是治疗血蛊的方法。
难道飞鸿先生一早知道苏宜身中血蛊,在万般无奈之下拖禅心送来解救之法?
楚情惊疑不定,正要询问,却见禅心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纹丝不动,连捻动佛珠的手指都停了下来。
楚情手指抬到禅心鼻息下,已经没有气息。
苏宜回到府中,在楚情门口游移不定。
他搬出楚情卧室,她会生气,难过,还是表面上若无其事却暗自垂泪?
桃红惊慌失措地沿着小路跑来,在门楹下看到苏宜,草草行礼,“殿下,小姐接待禅心和尚,说了两句话,禅心和尚原地坐化了。”
苏宜瞳孔微缩,拔腿朝门外跑,跑出垂花门,才想起他还没问楚情现在何处。又折回身问桃红楚情现在何处。
楚情靠着门框,远远看着禅心和尚的身影,手中握着纸条,心乱如麻。
“你还好?”
楚情侧头,看到苏宜的身影出现在逆光中。
“他让我出家。我拒绝了。”
楚情闭着眼,靠在苏宜怀中,“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苏宜拍拍楚情的后背,发现手心中多了一张纸条,眸光微闪,道:“已经有人去白马寺通禀消息。禅心和尚是得道高僧,在别院坐化,也是命中注定,不必神伤。”
日上中天十分,白马寺和尚出现在别院。
知客僧对苏宜说:“师父临行前曾吩咐我们,若是他留下的佛珠不断,他就会回来。若他回不来,就是让我们替他就地收殓尸骸。若施主有不方便,请允许贫僧将师父带回寺中。”
在院中生火活化尸骸,是对主人的不尊敬。
楚情摇头,“大师乃得道高僧,留下遗言就地收殓,也是天意。怎会又不方便?请师父们做法超度,若有需要,尽可向管家提要求。”
很快,院中挂满帆盖帏幢,点燃油灯,摆置转经筒,念经声起。一进院前,搭建柴堆,将禅心和尚放置之上,和尚念完往生咒,点火,浓烟滚滚升起……
楚情和苏宜在后罩院中的花圃边。
“大师是得到高僧,慕名请他讲经的人很多。”楚情对苏宜说,也是对自己说。
前世禅心的声名很高,她死的时候禅心还活着,但这一世却在她眼前坐化。前世的飞鸿先生也是如此,但这一世从飞鸿离开后,她就再没见过他。
楚情突然有种她偷了这两人命数的错觉。
张太医在药房中打瞌睡,被院中动静惊醒,出门看到两人靠在一起的背影,咳嗽一声,“见过殿下,见过楚小姐。”
楚情推开苏宜少许,问张太医,“蛊毒乃阴斜之法,若用佛法镇压,可有效果?”
张太医诧异不已,“这……荒淫之计,不登大雅之堂,楚小姐再给在下一些时间,在下……”
楚情把纸条递给张太医。
张太医看完,心情十分复杂。
远处出现恍惚的人影,苏宜取过纸条撕碎,“还请张太医保密。”
知客僧抱着木盒而来,“师父留下一百零九颗舍利子。按照师父遗命,寺中供奉一百零八颗,剩下一颗赠送有缘人。师父坐化之时,楚施主正在旁边,这颗舍利子就送给楚施主。”
楚情道谢,接过木盒。又命令管家安排和尚们在院中做四十九天法事的仪程。
冬日的空气清冽寒凉,带着雪水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念经颂唱的声音时高时低,别院的两个男女主子站在一边,表情惊人的一致。
凝重。
深沉。
太子殿下身中蛊毒,只能受制于人。身为一国储君,这种消息若是泄露,便是惊天之变。
张太医握了握拳,朝两人作揖,“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微臣愿尽力一试。”
苏宜抬眼,眸光晦暗。
“此事容后再议。”
楚情被苏宜拽着进书房。
苏宜靠着关紧的房门,仰着头苦笑。
楚情不明所以,心中坎坷,“到底怎么了?”
苏宜眨眨眼,从怀中取出一方锦盒。
楚情接过,打开盒子,一股清冽的异香飘出。
“在你还没清醒时,我去逸王府。”
“给我下毒的就是苏放。”
“这颗暗棋一早就布下了。他想让我成为他的一条狗,他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只能用药物控制我。”
楚情拖着锦盒的手剧烈颤抖。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为何苏放能有恃无恐把堂堂皇子踩在脚下,为何苏宜“心甘情愿”被苏放控制,为何苏放胸无大志手段低劣最后还能登上帝位……
原来是这样。
楚情想起高远苍凉的天空下的那一顶藏蓝色小轿,眼泪划过脸颊。
他受了很多苦。
苏宜伸出手,举在在半空,却无处安置。
他不太会安慰哭泣的女人。
“你……别哭了。”
说着,有些着急,自己却带了些哭腔。
楚情扑哧一笑。
他们就是一对傻瓜。
“他的要求,你妥协了?”
苏宜舔舔龟裂的嘴唇,“世上很多事,真的是白云苍狗。我信了。”
两个月后,太子病好。皇帝大喜,命太子和楚家幺女一月后完婚。状元程竟趁着皇帝心情好,请皇帝赐婚,求婚对象正是楚筝。
楚唯从不知大女儿和程竟认识,更不知程竟为何提到大女儿,赶紧出言,“陛下,微臣已经嫁出两个女儿,剩下的那一个还要继承微臣的门楣,这桩婚事实在要不得。”
程竟立刻说:“回禀陛下,微臣对楚大小姐一见倾心,今生若不得楚大小姐为妻,生无可恋。”
这便是入赘都要成婚的意思了。
皇帝抚掌大笑,“朕就稀罕性情中人。准了。”
姐妹同时出阁,算是一桩美谈。楚唯被人簇拥着贺喜。
胡承志带刀站在金銮殿外,看着金瓦飞檐外的碧蓝天空,想起一张略带羞涩的脸,“胡大哥,我等你。”
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苏沁听闻楚家姐妹同时成婚的消息,传胡青苗入宫一叙。
“姚皖已经出阁,大姑娘楚筝和三姑娘楚情一月后也要嫁人,当初在一起的玩伴只剩下你我还没有婚配,真是令人唏嘘。”
胡青苗低着头,“婚姻大事,自有家中长辈做主安排。”
苏沁斜睨了她一眼,长长的护甲划过桌面,手指抚摸着桌上的花纹,“本宫一向喜欢武将。你说将萧炎招为驸马,还是将你哥哥招为本宫的驸马?”
胡青苗脸色一变,声音紧了两分,“成为殿下的驸马,只能赋闲在家,当得上贵,今生与权无缘。民女知道哥哥生平志愿便是保家卫国,恐怕成为公主的驸马,会造出一对怨偶。”
苏沁似笑非笑,脸上淡淡的伤疤显得狰狞,“放肆。”
胡青苗咬着唇,渲染若泣,跪在地上,“民女句句属实,请公主明鉴。”
苏沁嗤笑,“本宫当然明鉴。你不喜欢所有接近你哥哥的女子,千方百计破坏你哥哥和楚筝的婚事,甚至不惜脏了自己的手害死那个怀了你哥哥孩子的丫鬟。胡丞相如果知道他的宝贝女儿是这幅德行,表情一定很精彩。”
胡青苗猛然抬头,眼神中的凶狠一闪而逝,弱弱地哭泣道:“殿下误会民女了。民女一心为哥哥打算,从来没有不轨之心。”
“本宫认定你是怎样的人,你就是怎样的人,不必辩解。至于你哥哥……若他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本宫还考虑一二。但本宫从来不喜给自己找麻烦。你跪安吧。”
胡青苗心情忽喜忽悲,又是惊恐又是庆幸,从宫中出来后,在马车中用手帕捂着嘴小声抽泣。
公主用她的小心思威胁她?根本没必要的,百日宴后,胡承志已经开始疏远她了。哥哥一定都知道了,只是顾及爹娘的心情,才没有挑破这层窗户纸。
她知道她以后会嫁人,也知道她应该抓住的是丈夫的心。但哥哥宠了她十几年,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只对她好的男人,转过头对另一个女人好?
她只要一想起哥哥抱着楚筝的画面就心如刀割。在她还来不及思考的时间里,她已经做完了所有的事,即便后悔,也来不及了。
现在,她已经彻底的失去哥哥的疼爱。
楚唯把赐婚圣旨给楚筝看,楚筝愣在原地,拼命回想程竟是何许人。
楚唯猜出楚筝的想法,把程竟的小象一并拿出。
楚筝看着画像上的人,嘴角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