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放在大局观上,这是他这个位子必须要有的眼光,因此他不会只着眼一点,这就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位子不同,眼光就不同,陈潢、贾芸都只看到一面,就连建筑学专家山子野,也只是最稳妥的保全之法。周兴赞同他们的观点,但是他关注的还有漕运。
漕运总督只管物资运输,河道治理的职权是不干漕运的,这是朝廷规定,不然两人又有得撕逼了。而周兴之所以关注,不仅仅是因为朝廷重视,而是因为朝廷太重视,从而入不敷出,投进了大把大把的银子,银子还不是从赋税上面来的?所以,最终受苦受累的还是平民百姓,他由北向南,路经背河张家庄运口、骆马湖闸门、苏北徐州、宿迁、淮安、清河,亲自视察过情况,因此这时听了,想了好半晌才开口:“诸位所言,当有可取之处,我会慎重考虑。”
“而你们却没人提漕运这个地方,却让我颇为失望。”周兴感叹一声,众人纷纷闭口不言,周兴指着清河县道:“我们在这里,淮河在西,黄河在北,海口在东,运河与黄河重叠,为此历来循环往复,修了又堵,堵了又决,决了又修,可谓生生不息,遗祸千古,累国累民,这正是我所忧心的。”
贾芸道:“非是我等不敢言,实在河南、山东两省银子超了百万,这个两百里堵塞,再加上安徽淮右,非要三百万不可,到时无功就是过,大人必受小人连累,望大人三思而后行!”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食朝廷俸禄,受万民敬仰,义不容辞,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不然畏畏缩缩,反而办不好事。”周兴接着道:“要解这个大祸,唯有改道,另辟中河二百里,既免黄河夺淮,安徽受累,又解运河之患,造福千秋。你们知道我来时为何要从张家庄运口进来吗?我当时想的就是这样:这条中河,北方从张家庄运口开始,对了骆马湖闸门,防止倒灌,再经徐州、宿迁、清河,差不多二百余里,首尾呼应,抵消重叠的二百里,从此运河不再接黄河。”
众人目瞪口呆的听着周兴那惊心动魄的计划,要说敢想敢做,朝廷上下,恐怕没有一个人比得上总督大人了,待要劝说,周兴道:“好了,诸君不必再劝,加上山子野的减水闸,陈潢、贾芸的方法都可取,博采众长,这些都不冲突,合并起来做吧。”
“卜相公,修书一封给江苏布政使柳芳,就问他四省河道总督已达清江浦,江南水患已上朝廷,而款项迟迟不下,工部已无余额,朝廷急递未曾下达,江苏藩台可有说法?是要对此视而不见而降罪?还是要开仓以解忧患?拿我的印章盖了,再令都转盐运使、江西粮储道把船停在南口,过了背河的不再追究,强行过河的概不负责。”
周兴一边指挥,一边看完了潘文成和刘远的书信,又道:“再写两份给潘文成和刘远,给潘文成的就说:潘军门没给我丢脸,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即使无外患,内忧亦不可逃避,江南水患,急需你这个提督。给刘远的说:刘中丞,多年不见,你翅膀硬了,可以拣着高枝儿飞了,从知府、布政使到封疆大吏,饮水之人,最爱忘掘井之人,你莫要分辨,倘使真要辩解,把淮右与洪泽湖的水患给我解决了再说。”
卜固修笔走龙蛇,暗暗咋舌,此时陈潢贾芸等已接了任务出去,卜固修写完,着差役去送,回来道:“东翁忧心的,该是朝中局势吧?莫不如另写书信与四皇子或者水中堂……”
“不妥,水溶再大度,水璐毕竟是他亲弟弟,终究会有芥蒂的,而四皇子涉及皇储之争,我更不该搅进去,皇上最恨这种事情……”周兴道:“款项迟迟不发,怕是朝中起了争端,但是皇上是最精明强干的人,我不在朝中,却知道君主肯定着急,无论成与不成,也不至于死罪,因此我就赌一把吧。”
“东翁擅自调兵总是越权,为皇家大忌,总要叫潘文成提了藩台手令来见,不然八爷党又有把柄可抓。东翁正是因为能者多劳,成了皇上的左膀右臂,八爷党不甘心,你自然成了他们的众矢之的了。依在下来看,款项不发的缘由,应该是户部尚书赵介亭借口杭州水灾、山东蝗灾的缘故,而闽浙官员又和他们是一党的,要看圣上的廷寄如何吩咐了。日后无论如何,圣上必除忠顺亲王,过了这一劫,东翁必须韬光养晦、养精蓄锐,暗中培植势力,北上勤王,清君侧、平天下,盖世功业,在此一举。”卜固修敲了敲折扇,野心勃勃。
“我知道了。”周兴点点头,虽说款项未到,他不宜动工,但还是扎扎实实的走访了清河,以备打算,此时唯有地方官在着手处理,杨家庄江堰毁灭,泛滥成灾,他一路所见,实在忧心,左等右等,最终等来了杭州知府甄宝玉和江苏藩台柳芳。
周兴在书房接见,柳芳任的是布政使,按照惯例,巡抚没了,布政使代行巡抚职责,所以,现在的江苏,他是老二,没人敢认老大,苏州织造、金陵织造虽然全盛时可以和两江总督争锋,但是,时过境迁,自从甄家被抄,织造局的权力一落千丈,柳芳进来喝了茶才道:“朝廷急递,圣上命我过来淮安,此次款项由江苏藩库出,藩库最多只有二百万两银子,周大人,你要谅解我的难处,也要谅解前任中丞大人的难处。”
柳芳话里有话,周兴心里琢磨着,微笑道:“两百万已足矣,柳藩台前放心,你我同朝为官,同在一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史中丞前番进京便不回来了,往事已矣,但柳藩台稳坐钓鱼台,本督不介意上本奏疏。”
“好说,周总督知道本抚的意思就好了。”柳芳松了口气,他也算一个无党派,但是他看准了皇上有意还要提拔周兴,没见安徽巡抚又调了他亲信?潘文成也调回来了么?款项上不支持,但是这种动作,极其耐人寻味,钻在官场多少年的柳芳,自然而然选择了靠过来。相反,周兴一失势,柳芳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等会谈交接完了,周兴才单独接见甄宝玉,因为在柳芳面前不便,他道:“你做什么跑到这里来了?”
“回禀老师,学生此番是顺道而来,闽浙不但有水患,而且有倭寇之患,闽浙总督胡制军派遣学生来江苏借粮。”甄宝玉风尘仆仆,感慨道:“学生今日方才体会老师所言的为官难做,柳藩台好歹借了我几万石,这还是看老师的面子。学生知道老师忙于河道,寝食难安,特此在江南买了些鹿血,以及一些老参过来,望恩师不要推辞。”
“本来我不该收你的东西,你把自己的官做好了,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然而你远道而来,我也不好拂你心意,这样,你到库房,找来旺领一些徽墨、湖笔和宣纸,徽州之墨,湖州之笔,文房四宝,天下驰名,也不比你的礼物低了,下次就不要送了。”周兴说完,甄宝玉感叹一声,低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