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云霞堡的戍卒还是谢狄春麾下几营的将士,都知道这个年纪不大却砍下累以百计黑羌人头的将军有个习惯,就是无战事时双手扶着那把出自西凉名匠之手的红杆画眉盘坐在城楼上,不跟人说话,更不独酌,就握着一把枪静静坐着,通常一坐就是小半天,谁也不知道他在发呆什么,久而久之也就见惯了。
云霞堡和侯霖在侯霖见过的城墙里不算高,但在这西陲之地却是毫无疑问的高阙危楼,也就是这寒冬季节视野受困,放在其他时节在城楼上一眺望,就能轻而易举的望到远处横贯三州数郡的昆仑山连峦,这座被堪舆风水大师称做九州藏龙之地的三千山峰山顶一年四季都是白雪皑皑,从千年前的大殷王朝便有记载,传言山顶的冰面自亘古长存,镐钉敲击折断,不能留痕。
只是至今没有听说有哪个人登上过昆仑山几座最高山峰的山顶。
侯霖看到谢狄春盘坐在云霞堡城楼时一愣,就像他在群虎山初次见到王彦章那样,怀胸抱墙,如庙观里的泥塑雕像,一动不动,侯霖心里觉得好笑,这一对师兄弟还真是相像。
正值黄昏换班值守,城楼上空无一人,除去两旁像牙尖突出一角的弩守中尚有持弩手外,就只有侯霖和谢狄春两人了。
谢狄春未回头,听到侯霖皮履踏到雪面上的吱吱声响开口道:“侯特使,可知道为什么西陲每逢几月必有战事,战火燃起必有死伤,可上到都尉将军,下到什长士卒,少有说提议调遣到能每日烧着太平香的地方去做个佩剑不拔剑的官吏。”
侯霖心神一凛,就像谢狄春猜到他又来当说客一样,他也猜到谢狄春的心思,稍加思索后平稳道:“我是一介书生,半年前还在长安学士府里听那些高谈阔论,不管是皇亲贵胄,还是州郡里的世家公子,都是气吞山河的架势,扬言就是提兵十万甲,扫清寰宇给大汉江山一个安宁的豪言壮志,这些人没见过狼烟,更没有上过战场,所以甩出来的话一个比一个大,而被学士府里刻意孤立的将门子弟在这这种场合却大多锁眉不语。”
侯霖提起摆胯,坐在谢狄春旁边,表面已经结霜的雪面不潮,但很凉,熨贴到屁股上莫名的舒坦,侯霖又往靠近城楼架起的火炉旁靠了靠继续道:“其实我最初也不懂,这半年见识过了才明白,我一个兄弟是北塞燕阳府的将士,经常给我吹嘘北塞打匈奴人的战事,我记忆犹新是他曾经拍着胸脯冲我喊道在燕阳府里,死去的戍卒没一个伤口会在后背,当时没什么感触,等我真正上了沙场后才知道这有多难得可贵。”
谢狄春第一次对侯霖露出个和煦笑脸说道:“北塞西陲,并没有太多差别,都是为大汉守国门,可一天两天可以记住担在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时间久到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还有几个能不忘初心。我和几个从年少就没离开过西陲的老卒交谈过,每次说道为啥这般年纪还在西陲上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攒下的俸禄足够到凉州的小县村里当个不愁生计的佃主,他们的回答并不是因为什么职责,更多的是负担和习惯,忘不了的也不是身后那些过着平安日子的百姓,而是袍泽死前弥留之际的一双双眼睛。”
侯霖不语,静听着谢狄春徐徐说谈。
“我不反感你们读书人动不动就把江山社稷、忠孝义挂在嘴边,但也绝对谈不上喜欢,西陲虽不如北塞九边这么牢固,数十年如一日不让匈奴马蹄踏进大汉国境半步,但这里的十万戍卒都是用血和汗来捍卫这块被中原绝大多数人遗忘的疆土,这是我们的执念,更是让我们坚持下去的一口气,你要让他们去七郡内和叛军厮杀,那么这股气也就随之散了,战力也会大打折扣。所以侯特使;你就让西陲的老卒生在此地,死在此地吧。”
侯霖语塞,谢狄春一席话说的他百口莫辩,看着谢狄春坚毅的面庞侯霖真的无话可说,他心里明白谢狄春说的是对的,但江河日下的形势不得不让他尽力而为,这点、他妥协不了。
气氛有些沉闷,谢狄春说完这番话后就闭目静坐,侯霖岔开话题道:“你和王彦章真打算去杀掉田泽墨?”
谢狄春睁眼,点头道:“必杀!”
侯霖又道:“他可是西陲五庭柱之一,手下更有五营军马,不是任人拿捏的蝼蚁,更何况你要杀了他,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虽初来西陲,但也了解了不少,西陲不像九边分立三府而治,军权辖地分明,名义上你们十万戍卒没有朝廷认定的掌权者,这么多年来能够保持这种微妙的平衡已然不容易了,你要杀了他,五根支撑西陲的柱子就坍塌掉一根,朝廷不光会问责,本地一直观望的凉州权贵也绝不会坐视不管,弊远远大于利。”
谢狄春面无表情道:“从我官拜长水中郎将后这种平衡就已经打破了,我算是横空出来插了一手,让不少早就盯着这块肥肉的家伙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碍于我赫赫战功和梅刺史的暗送秋波才不得不作罢,田泽墨欺师叛祖,于情于理我都必要血刃他取首级祭拜恩师,这个谁都劝不住。”
侯霖摆手道:“快意恩仇,我压根没打算劝你,这件事你手底下的人不宜出面,如果有需要的话大可和我说,我和底下这三万多弟兄反正已经是身负治死之罪,在杀个西陲重将说白了就是往黑衣上面在泼上一盆墨珠,王彦章一路上帮我不少,总得给我个机会还还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