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怀恩掏出钥匙,碎步向前准备打开库门,却被天子轻声唤住。
“郑司监,你说朕在操劳个三四年,这江山能安定下来么?朕毕竟不是父皇,没有这么多的雄心壮志,更没有父皇马下治天下,马上平天下的本事,只想让大汉子民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不去作奸犯科,不去坑蒙拐骗,为臣的便秉臣道,为民的就行民事,两厢安好,各不生怨。”
郑怀恩回过头,俊秀无须的脸冲着天子开怀一笑道:“奴臣不过是一个阉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可奴臣在这深宫之中见了太多,也听了太多,确实有些压在心底的想法,只是一直不敢说。”
像是找到知己知音的天子无奈一挥手道:“那朕今天就让你真的好好说道说道了,就算是谋逆的话,但说无妨,反正真要反的人都已经跳了出来,现在在喊造反的人,也不过动动嘴皮子,你说,朕听着。”
“喏。”
郑怀恩将钥匙不动神色的收回宽大袖口,看到天子捂着嘴巴轻咳两声,心里叹息开口道:“叶先生曾经对先皇说过,人心不过一只手就能握住,可当他膨胀起来,就算是一个天下都无法满足。当一个人济困潦倒时他需要的是一碗粥一块饼,可当他得到了之后,他就又想要一身衣裳,等有了衣裳之后他就又想要别的东西。”
天子淡淡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没有人会真正心满意足,朕明白。”
郑怀恩羞赧一笑,继续道:“长安城里的百姓如此,长安城里的百官亦是如此,爬上了侍郎,就会想着尚书的官帽子,等当上了尚书就又想着三公九卿,可成了三公九卿他们一样不会满足,还会想着封爵加侯,这就是人心了。”
天子默默不语,而沉寂多年打开话匣子的郑怀恩顿了顿,又道:“我想这道理同样适用于西凉的暴民和江南的逆王,不同的是一方只要吃饱穿暖,一方却想着这天下。暴民烧杀抢掠为了私欲杀人,逆王则是为了私欲让人卖命再去杀人,本质上是没差别的。”
“叶先生还说,这天底下最难得可贵的便是知福知道别人对自己好的人,最可恶的就是不知廉耻,自私自利的人。人两只眼睛长在脸上,是看出别人的好坏优弊,有了铜镜之后,才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天子长吁一口气:“只可恨朕的身边没有叶荆岚啊!”
郑怀恩低下头,拱手道:“可天子您的身边有马将军,有梁大夫,做奴仆的不该说三道四,可既然您让奴臣今天畅所欲言,我就斗胆一说,梁大夫是为了江山社稷,也更为了天子你,朝夕相处下想必您看的比奴臣要明白透彻。马将军虽然数年在未入过长安也没面过圣,可每次从北塞传来的捷报都是马将军对大汉的赤子之心。”
天子重重的嗯了一声,笑道:“真是委屈你了,让你这些年来有话不敢说,有几年没碰过酒了吧?”
郑怀恩道:“奴臣本来就不爱喝酒,第一次喝酒时还是已经微红脸的先皇灌着我喝的,当时就吐了出来被辣的眼泪鼻涕一地流,徒惹几位大人见笑。”
天子上前扶起这位近侍:“酒是个好东西,醉生梦死不用去想那些烦心事,可醒了之后呢?还不是得去面对?所以吾父不让我沾酒,我也不愿意去沾,真喝的每天酩酊大醉,等掉了脑袋都不知道。”
郑怀恩心一提,不敢搭这个话茬。
天子也不强人所难,拍了拍他后背道:“开仓吧。”
铜锁落地,这座长安城中最大的军械仓库敞开,黑如深渊,伸手不见五指。
郑怀恩挑亮一盏烛灯,走进去将两旁已经许久没有点亮的烛台一一燃起,整座军库都亮如日照,越发显得空的可怕。
天子迈步其中,一身龙袍在百盏灯火通明下更是熠熠生辉,用金线穿成的九条巨龙栩栩如生,仿佛要活过来一般张牙舞爪腾云驾雾。
郑怀恩不敢叨扰天子,点亮了所有烛台之后轻轻吹灭手中烛火,伫立在军库门口,如同泥塑一动也不动。
天子想起年幼时,那时身体还很健朗的广文帝穿着与他身上一模一样的龙袍,牵着他的小手带他来这军库,指着两旁堆积如山的甲胄刀剑豪气万丈道:“吾儿,瞧见了么?这些都是留给你的!数万甲胄!数万军械!司州这类军库还有十九座之多!足够拉起数十万大军保我大汉江山稳固,保我大汉子民安宁!”
在广文帝去世的那年,这里依旧满满的堆积着军械甲胄,抬起头都望不见顶。
才过了四年,广文帝放言能拉起数十万大军的军库就已经空的连块铁片都无,而另外的那十九座也一并搬空。被运到了西凉,被运到了江南,去填补这两处像是无底洞的狼烟居所。
天子站在空旷的军库里,深呼吸一口闭上了眼睛,大喊一声道:“大汉!你要我刘凯怎么做!?”
声音萦绕,回荡数声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