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动静,止步回眸,轻叹一声转过身,弯腰将她抱起放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杜且乖巧地被安置在榻上,眸底水泽一片。
“郎君为何生气了,是阿且说错什么吗?”杜且习惯性地咬唇,厉出衡阴沉的脸色叫她无端心慌,他总是那般风光霁月的清朗疏阔,一旦换了颜色,倒叫她不知所措。说起来,她与厉出衡仅有数面之缘,并不了解他的性情,只知道他日后的风光必不会是阳光坦途,而当中的阴谋算计,又岂会是表面上的一览无遗。
厉出衡轻抚她的侧脸,柔声哄道:“无事,只是想到有些事还没做完,若不赶紧回去,先生又要发飙。”
他该如何告诉她,自己和她一样,也历经沧桑而来,为了能娶她为妻,他步步为营,又怕被人识穿,不得不按部就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在她及笄的当日出现。
“你真的没生阿且的气?”杜且拉着他的袍袖,“我方才不是让你走的意思,只是觉得一直让你偷偷摸摸的不大好。父亲现下避而不见,是为了拖延婚期,而他做何打算,你我都不知晓。若是被他发现你的这里,不知又要做何文章!”
杜且很惆怅,有这样一个不要脸的父亲,还有一个全无主见,外强中干,把夫君当成全部信仰的母亲,她的未来还是存在许多的变数。
“放心吧,我不怕他想做什么,最怕他什么都不做。”厉出衡道:“太子那边不足为惧,言官们就怕抓不住太子的错处,一旦抓到一点端倪,就会夸大其词。他不过是偶然间撞到你,并非有意为之,之后种种也没有传言中的那般不堪,你且放宽心。”
杜且苦笑,她不知该如何向他说明以前的种种,但是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太子兴许不一定会看上她。
“那我等你。”
厉出衡如被定住般痴痴地看着她,思绪被拉向远方,他还记得,那一年的海棠树下,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可他远去求学,她却另嫁他人,将他彻底遗忘。等到他再踏入京城之时,他好想亲自问她一句,是否还记得海棠树下的承诺,可她执念一人,目光追随,只留给他一句抱歉。
如今,她说会等他。
他可以相信吗?
厉出衡没有在梧桐轩逗留太久,他从偏门不落痕迹地离开,中途遇到虞氏打了个照面,但虞氏也没有多问,也不曾与他见礼寒暄,似乎就当没见过他一般。
白芍送他出了门,在门边重重地跪下,“奴婢没能保护好二娘,还请郎君责罚。”
厉出衡负手而立,面容阴沉,“清远侯来过杜府吗?”
“之前来过两回,但二娘都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赐婚下来后,就没见他再来过。”白芍据实相告。
厉出衡让她起来,“过几日,我会再送两个婢女进来帮你,你一个人难免无法兼顾,这次错不在你,是我疏忽了。”
白芍起身说道:“老吴在前面的巷子等你。”
出了偏门,拐过一条深巷,在巷子的深处立着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脸上有一条极深的伤疤,腿脚有些不便,向厉出衡走来的时候,右腿显得尤其费力。
“一直让你在杜府当差,辛苦了。”厉出衡在游学时救下这个名叫老吴的男子,他是逃兵,因为受了极重的伤不得到救治而落下残疾,可就算是这样,依据大梁的兵役法,他还不能解甲归田,他不得已走上逃亡之路,幸而遇到厉出衡,让他潜伏在杜府暗中保护杜且。虽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奴仆,但他在厉出衡的授意下,得到进出杜如笙书房打扫的机会,也因为身体的残缺而不被人注意,而他脸上的伤是他自己划伤的,为了不被人认出来。
老吴跪倒在地,“多谢郎君关照我那没出息的儿子,看到郎君回到京城,老奴一直在等郎君召见。”
“有事我会让阿松找你,你若是发现杜府有异,可去告诉白芍,她会想办法通知我。”厉出衡扶他起来,“你儿子还在河东厉家老宅,平日无事时也能读些书识些字,若是日后有机会,我会让他跟你一起返乡。”
厉出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能重用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是他不相信老吴会为救命之恩而舍身相报,而是他必须要有可以牵制他的筹码,老吴唯一的儿子就是他的全部,看似厉出衡照顾他的儿子,实则是一种手段罢了。
“方才老奴出来时,看到太子殿下的车驾停在离杜府不远的地方。”老吴早已知晓杜且与厉出衡的婚约,对此十分警觉,“近两日,听杜将军与程副将商议,看似要把二娘送进东宫。”
厉出衡对此并不意外,“你继续打听,看看他们想用什么办法,一旦得到确切的消息,立刻通知白芍。”
前世,杜如笙让纪澜误闯杜且的香闺,坏了杜且的闺誉,促进了这桩婚事。而这一次,他又想故伎重施不成?
厉出衡等老吴离开后,才从深巷的另一端出来,左顾右盼没看到阿松,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他驾车飞驰而来。
寒冬腊月,阿松满头大汗,见着厉出衡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朵后面,“郎君郎君,杜家大爷把太子给揍了。”
厉出衡楞了半晌,并没有像阿松笑得那般兴灾乐祸,“快回太傅府。”
杜战打了太子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取决是太子对这件事的态度。
太子性情乖张,睚眦必报,但凡是一点小错都会被他揪着不放,被杜战打了这么大的事情,又岂能善了。
杜战并没有因为自己打了太子而感到后悔,反而为能保护妹妹,保护家人而庆幸不已。他在兵部任职,今日照常去了衙所,同僚们见了他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细问之下,他们才把太子被弹劾、杜如笙上疏为太子直言的事情向他和盘托出。杜战回京的时日尚短,为人正派严谨,从不去打听职责之外的事情,这些朝堂上的纷争向来也传不到他这个员外郎的耳中。回到家中,虞氏也不会拿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和他嚼舌根,杜如笙的意图尚未明朗,若是她在杜战的面前编派公爹的不是,岂不是破坏他们父子感情。杜战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同僚取笑,更有人提前恭喜他,即将攀上太子这棵大树,若是日后飞黄腾达,不要忘了同僚之类的话,不在少数。
杜战在军中长大,军人耿直的性情在他身上一览无遗,从衙所回府这一路,他想了许多,先是杜如笙想把杜且嫁给清远侯而未果,又一再拖迟与厉出衡的婚期,就已经让杜战心中十分不悦,先时又有平姨娘的那桩事,更是让杜战刷新这二十多年来对杜如笙这个父亲角色的认识。大丈夫建功立业,又岂能靠出卖血肉至亲。
在家门前看到太子,杜战与他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结局可想而知,杜战是从战场下来的军人,经历过生死,一招一式都是奔着取人性命而去,而太子的武力值也不弱,毕竟是养尊处优,没有太多的实战经验,花拳绣腿,不堪一击。
等虞氏得到消息赶来,太子已经被打趴在地。但杜战有一点好,打人不打脸,太子看着发髻凌乱,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可外露的皮肤没有看到伤痕。
虞氏扫了一眼门前,没看到太子的车驾,也没有声势浩大的跟班,心中一沉,这事应该好解决,当即先让杜战入府,打破他二人对峙的局面。
太子首先是微服而来,因为被弹劾而有所忌惮,若是他与杜战的冲突无疑是坐实了先前弹劾的内容,圣人也会因此约束他的行为。先不论杜战以下犯上,目无君上这件事情,太子打不过一个兵部职方司的员外郎,传扬出去,又是另一件可以让御史言官大书特书的大事,那就是太子学艺不精。身为储君,自幼请的都是大梁最好的士子、最好的武人传授,却被打成这副模样。不,这模样其实挺好的,并没有减损他太子的威仪。这就更加说明,杜战的武力值在他之上不止是一点点。
基于以上两点,太子想要保住他现下的地位,不致让圣人对他失望,就只能是不让这件事传开,当自己走路不小心掉进阴沟里——认栽。
但太子不是吃了亏,却隐而不发的人,不论以后他会有什么样的报复手段,虞氏认为总比杜战公然被治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要好。
太子趔趄起身,阴鸷地盯着虞氏,“所以,你是想保住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妾的夫君。”虞氏毫不畏惧地说:“说是保住他,不如说也是保住殿下现下的地位。你我心知肚知,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你就是为了这样一个鲁莽的武夫,而拒绝孤?”太子对虞氏仍是耿耿于怀,情窦初开的年纪,就想拥有这样一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子,无关身份,无关社稷。
虞氏不得不提醒他,“妾晚殿下三年才成的亲。”
太子拂袖,“这事孤绝不会善了,你保得了他一时,能保得了他一世吗?”
虞氏压低声音,“他不会妾来保,他的能耐相信殿下最清楚不过。”
太子这个哑巴亏真是吃得太憋屈了!
厉出衡在太傅府等到入夜,仍是没有消息传来,他不免生疑,“难道太子就这么算了?”
甘赋冲也觉得很意外,“怎么连言官都哑巴了?这件事就没人知道吗?”
据他所知,这几日跟在太子身边徘徊的御史台暗行不在少数,他们不可能没人看见。但都对此保持沉默,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太子的手都伸到御史台了?”厉出衡并不惊讶。
“老夫认为,太子不想让你娶杜氏女。”甘赋冲说:“他撞上杜氏女是意外,但他去往杜府是有意为之,只是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改变计划。太子眼下最看中的是世家对他的风评,而世家之中,又以厉氏、王氏为尊,在后宫之中,能有幸诞下二子的唯有王美人,也就是说他要讨好的是王家。当然,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皇后有了自己的打算,杨氏不再是太子能倚仗的外家。”
厉出衡面色凝重:“不知道他要对阿且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