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修抬起手时,镜子中的那个人也抬起了自己的手。
罗修将手移动到眼睛下方的时候,镜子中的那个人也将自己的手移动到了眼睛的下方。
镜中的黑发年轻人勾起唇角微笑起来时,罗修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唇角肌肉在微微抽动……而后,罗修看见,镜中那个拥有和他一样眉眼一样苍白皮肤的黑发年轻人缓缓地将自己摁在眼部下方的手放了下来,于是,他看见了镜子中的黑发年轻人眼底下方的那一颗泪痣……
“变得更耀眼了。”
黑发年轻人撑在洗手台两边的手微微用力,面无表情,身体向前倾附——与此同时,镜中的那个黑发年轻人也是面无表情,同样俯□,跟他从相反的方向往镜子这边靠近……镜外的人像是要把自己塞进镜子里,镜内的人,像是想要把自己从镜子里解放出来。
罗修鼻息之间呼出的热气让镜面变得模糊了一些。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看见自己眼底下的那颗泪痣的变化——从最开始并不明显的浅褐色,变成了似乎掺杂了一点点红的赭石色,现在,它的颜色又变得更淡、更红了一些,像是兑了很多很多水的血液,铁锈黄中还带着一丝丝尚未释开的红。
黑发年轻人的双眼盯着镜子,看着看着,忽然产生了一种镜子中的自己居然及其陌生的感觉,当他看着镜子中这个人的时候,他却突然感觉镜子中,有什么人通过他的眼睛也正安静地看着站在镜子外面的他自己……这种感觉很奇怪,却足够令人觉得脚底微微发寒。
罗修眨了眨眼,然后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疑惑的沉吟,他凑近了镜子,几乎就要屏住呼吸,然后,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放慢速度眨了眨眼睛。
而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镜子中的那个黑发年轻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当他眨眼的时候,它一动未动。
“……”
周围的空气中的温度似乎一下子被一台制冷机抽空,寒气不仅仅是从脚底甚至是后颈脖子处使劲儿冒出,就好像是此时有一只女鬼正趴在他的身后对着他的脖子在吹着寒气……罗修转过身,想离开镜子跟前到别的地方去,他甚至希望这会儿能有一个修女推开他的房间门来通知他去做任何的事情哪怕是扫厕所都好……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是脚底下生了根,嗓子眼里被石头堵住,他逃不开也叫不出声,余光看见在他不远的那镜子竟然如同水面一般泛起了涟漪,那波光点点逐渐扩散开的涟漪让罗修一下子就移不开自己的眼睛……他看见镜中扭曲了的自己抬起苍白的双手,而后,从指尖开始,那手一点点地从镜子中伸了出来……
那双手上,就连右手食指上的因为笨手笨脚捆绑得歪歪斜斜绷带都和罗修手上的一模一样。
罗修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然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瞪大眼,眼看着那双手臂缠绕上自己的脖子——并且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倦意和疲惫从那双手接触自己的皮肤处向着四肢蔓延……
“我……不想睡。”
“……放开我,我不要睡。”
窄小的担任房间之中,黑发年轻人近乎是六神无主地嘟囔了几声,但是谁也没办法阻止他的眼皮子变得越来越沉重。纤长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而后,他似乎是再也抵抗不住那强烈袭来的困意,使劲儿挣扎着的眼皮终于彼此场合,他的脑袋垂了下来,他的眼睛彻底地闭上了,紧接着,他摔倒在冰凉的地面,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在他的眼底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他陷入了沉睡。
……
而在罗修意料之中的,那奇怪的梦境再一次来打扰他了。
并不是那拥有渡渡鸟和公爵夫人、疯狂的兔子和神经病的松鼠或者是黄暴毛毛虫的那个梦境,罗修发现自己回到的地方是上一次杀死了克莱克变成的羊头怪之后去的地方——换而言之,现在他身处的地方,大概是地狱。
罗修之所以这么肯定,那是因为在他的不远处,是那扇上一次被他一脚踹开的大门,那厚重的大门如今似乎终于处于“营业中”的状态,大大地敞开着——大门的门口站着很多上一次在罗修耳边嚷嚷个不停叫他“大人”的小鬼,它们看上去可不像是罗修上一次见他们的时候那么毕恭毕敬,事实上,他们正用尖锐的嗓子嚷嚷着让大家“留点儿神”“排好队别乱拥挤”……
罗修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然后囧着脸发现自己穿着的是一套只能刚刚好盖住屁股的性感改良式宫廷短裙,手臂上的泡泡袖比他的胳膊粗了两倍,最让人不能忍的是,他还穿着黑色的丝袜——那黑色丝袜将他本来就显得有些纤细的腿弄得就像是两条麻杆。
他脚底踩着高跟鞋。
手中拿着一把羽绒扇子。
这会儿,哪怕不用镜子罗修也知道自己看上去就像是站在街边招揽客人的特殊行业者——
不过当他将目光看向自己的四周之后,他又释然了——奇怪的人明显不止他一个,在他的周围,挤挤攘攘的到处都是“人”——说他们是“人”并不严谨,事实上,这些恶魔长得奇形怪状,有的有牛的脑袋猪的耳朵,屁股上却挂着一条狮子一样的尾巴;有的人戴着夸张的帽子,他们长得倒像是人类,可惜皮肤却是海藻一样的颜色;还有的人脑袋上长着羊角或者是眉心中间出现了像是独角兽一样独角……
“我早就想一睹陛下的真容了,听说英俊得让女恶魔合不上大腿啊。”
“是啊是啊,上一次看见陛下,还是他和萨麦尔大人一块儿游冥河规划建设草图时候的事情了——就那一眼,我老婆至今晚上和我做.爱高.潮的时候还喊着陛下的名字呢!”
“我说那都是多久前的事情啦——哦,说起来简直是不堪回首……你还记得吗,当年陛下在那一次游河中失足掉下冥河喝了一肚子水的花边新闻……我哥哥的表嫂的妹妹的男人当时就在船上当差,他说其实是萨麦尔大人和陛下因为是否要在冥河上建造空中花园的事情发生了争执,萨麦尔大人一怒之下将陛下扔进冥河里啦——”
“是啊是啊,这件事情可是上了当时的《地狱日报》头版头条,虽然陛下打个喷嚏也能上头版头条,不过娱乐记者们乐坏了整整写了一个星期这可不多见——要我说,萨麦尔大人就有点儿过分了,陛下日理万机,要求一个花园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萨麦尔大人真是啊——还骂陛下是‘昏君’。”
“萨麦尔大人真是啊——还拒绝出席这一次的庆功宴。”
“萨麦尔大人真是啊——真是别扭的坏脾气啊。”
……
萨麦尔?
地狱七君主的其中之一吧……
这位真是到了八辈子的血霉啊,阻止君王乱花钱(虽然手段强硬了点粗暴了点以下犯上了点)还要被民间吐槽不够善解人意。
罗修站在队伍的末端,听着周围的恶魔们在兴奋地互相交头接耳,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挺高兴的。他们手中都拿着一张大概是请帖的东西,跟随着队伍的缩短缓缓蠕动前进——走到最前头的那一个,会把手中的请帖交给那些小鬼,然后割破自己的手指滴在那张请帖上——请帖似乎是接触了他们的血液后悔产生什么变化,罗修看见那些小鬼眯起眼凑近了请帖仔细检查之后,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将请帖交回到那个人的手上,紧接着,他们会变得礼貌一点儿,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让那个人进入建筑里。
罗修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发现除了他们这边,还有另外一条看上去宽阔许多、并且人烟稀少的通道,陆续有华丽的马车行驶到那通道上,然后会有穿着相当华丽的人从里面走下来——看门的小鬼也不大吼大叫让他们排队,他们冲那些衣着华丽的人鞠躬,然后亲自带领他们进到不远处这座宫殿里面。
那些人手中拿着的请柬是金红相间的,罗修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张,是银色和蓝色为主色调的。
歧视,这是赤.裸裸的歧视。
罗修想了想,拍了拍前面那两位使劲儿吐槽“萨麦尔大人太严肃太易怒”的恶魔,当他们停止对话转过头来的时候,黑发年轻人同时啪地一声展开手中的扇子盖住自己的半边脸,剩下那边带着蕾丝手套的手翘起来指了指不远处:“那边的通道为什么不能让我们走?”
“那是贵族和大恶魔们走的通道,小妞。”长着牛耳朵人脸灰色皮肤的恶魔说,“你要是想走那里,就努力在宴会上抱上个哪个大人的大腿——”
那个恶魔话一刚落,周围的人已经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罗修扇了扇扇子,强忍住将脚下的高跟鞋脱下来塞进这个恶魔的鼻孔里的冲动,唇角扯出一抹不那么自然的笑容,跟着周围的人十分配合地像只老母鸡似的咯咯咯咯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上一次被叫做“大人”这一次却非要沦落到这些人里面一边听着八卦一边赶春运买票似的在人潮汹涌之中排队……
但是介于上一次来到地狱,他的言行举止似乎都不受到他自己的控制,这一次,他也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在按照某种“思维模式”在进行任何的一举一动——
就好像他掉入了某个人的记忆碎片里。
在黑发年轻人若有所思的沉默当中,队伍缓缓前进……在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在踩着高跟鞋的罗修几乎觉得自己的腿都快断掉了之后,他终于来到了队伍的最前列。将手中的请柬交给站在门口的小鬼,对方接过去后看了一眼,然后在罗修的面前吧那请柬摊开——
罗修愣了愣。
“快点,快点!不进去就滚蛋,后面的人还多着呢!”小鬼不耐烦的催促。
罗修回忆了下,这才想起刚才的人似乎都把自己的血液滴在了这张请柬上,于是他也有样学样,取下手上的蕾丝手套随手塞进口袋里,将手指放到唇边咬了一口——看门的小鬼似乎被他的这个举动震惊到了——因为其他的人那可都是用指甲划破自己的手的……
而眼前的这一位不仅没有锋利的指甲,指尖前端甚至可以说是修剪得干干净净。
虎牙倒是挺尖锐的。
可疑,太可疑了。
小鬼微微眯起眼,怀疑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将血液挤出来滴落在请柬上方的那一朵银色的曼殊沙华图腾上,血液在纸张上晕染开来,那图腾吸了血,没有变成预料之中的红色,反而是一种不自然的蓝——
罗修刚开始并不知道这个颜色是不是正常的,不过当他看见面前的这个小鬼瞪大了网球似的眼睛,倒吸一口凉气然后见了鬼似的指着他的鼻子嚷嚷着“把他拿下”的时候,他非常确定“蓝色”大概就是“出了问题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