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殿, 宫里的宫女和侍人都会绕着这里走, 久而久之,哪怕只是走到这附近都会觉得身上一寒。
因为殿中住的“玉腕夫人”和侍女全都在火灾中烧毁了容貌, 虽然活了下来,但她们都不肯再见人了。她们总是躲在屋里,不开门也不开窗,从不出来。
在这里侍候的宫女和侍人都很不高兴,他们常常整天都不出现, 殿前台阶无人打扫, 野草渐渐长满了庭院,还有几枝野蔓攀爬在廊柱了, 长出了茂盛的枝叶。
只有役者,每天仍打水、担柴、烧灶、做饭,他们在宫中是奴隶,不像宫女和侍人可以四处走动, 如果乱跑是会被打死的。
他们都很羡慕摘星楼的役者, 他们偷偷跑去摘星楼,虽然只能躲在役者的小屋里吃些残羹剩饭, 但听他们说公主不让他们吃剩饭, 每一顿的饭都要是新做的, 每个人都可以吃饱, 甚至每人夏天都要有鞋子, 冬天都要有皮袄。
“来, 多吃点。”屠豚走过来, 提着一瓮汤说,“这是做给公主吃的汤,我又加了些东西重新煮了一遍,不嫌弃就来尝尝吧。”
“谁会嫌弃?”阿病一把就把瓮给夺过来,抱在怀里连三赶四的往喉咙里倒,滴在手背上的汤他都不舍得的舔干净了。
屠豚坐在他身边的地上,外面热闹的声音传来,阿病羡慕的说:“公主每天都做这么多吃的请大家吃,她一定很有钱吧?”他垂涎的看着屠豚腰间的红腰带,据说公主每年都会在过年时给他们发“压岁钱”,祈祷来年幸福平安,这块布就是用来包钱的,真是奢侈啊。
屠豚看到他看着他腰上的红布就舍不得移开视线,得意道:“公主是最好的!”他重重拍了拍腰带说,“这样的布,我刚看到时还想过要去换成钱存起来,不过我又想啊,只要我一直跟着公主,这辈还存什么钱呢?对不对?”
阿病使劲点头,“是啊,是啊!”他叹气道,“唉……我们就倒霉了。”
屠豚悄悄问他:“听说,鬼殿晚上有鬼叫,有没有啊?”
阿病摇头,“什么鬼叫?是她们在哭啦。唉,脸都坏了,有的现在身上还没好呢,要不是有冯家的药,我看还要再死几个。”
鬼殿这几年又死了两个人,都是自尽,一个用藏起来的小刀把脖子几乎切成了两半,一个上了吊。
“变成那个样子,她们又都是女人,怎么受得了?”阿病在宫里见得最多的就是女人,但他见过的都是美丽的女人,“死不了的,只好夜夜哭,还乱号乱叫。我听到过他们打起来,连玉腕夫人都被她们打了。”
屠豚说:“如果玉腕夫人能有个孩子就好了。”
阿病点头,“是啊,如果夫人能有个孩子,现在她就是王后了。”
“不过大王就快要有孩子了。”屠豚说,“上回不是有个人说的吗?”
阿病也记得,点点头,“对啊,不过他没说是谁。”
“那个人藏在大王的宫里,大王一定非常珍爱她,不肯告诉别人。”屠豚神秘的说。
阿病赞同的点头,“是啊,一定是这样,怪不得没人知道。”
阿病不是鲁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只知道从小就是奴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换了很多次“主人”,可他每次都没见过主人,他想,主人也不会认得他。
直到他和很多人被送到了莲花台,这成了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他想,如果可能,他希望能一直住在这里,哪怕一直留在鬼殿也行。他不想再离开了。
这个名字,听人说是他的母亲给他起的。他也不记得母亲了,一点点都想不起来。他们说他当时常常生病,他的母亲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小名。
这么一说,他就总在脑海中描绘出一个有些暴躁的女人,又疼爱又发怒的抱着他,可能还会打他的屁股,抱怨他总是生病,只能躺着,不能帮她干活。
想着想着,他就会笑起来。
阿病从摘星楼回到鬼殿,该做晚饭了。因为那些女人从不在白天出来,役者们也只在天黑以后给她们送一次饭,天亮之前送一次饭,白天一整天,他们都不会过去。
灶间正烧着大火,锅里滚着热水,几个役者忙忙碌碌的,抱柴、填灶、舀水、加面加盐。
一个役者突然闻到了阿病身上的香味,说:“你又去摘星楼了!”
阿病不好意思的笑了,点点头,看到一个役者正在陶盆中搅面,连忙过去说:“我来,我在摘星楼学了一手!是公主最爱吃的!”
刚好水已经烧滚了,他舀了一瓢热水加在面盆里,顿时热气四溢,他也不怕烫,直接下手去搅,其他役者都围过来看,阿病很得意,说:“在摘星楼里,公主怕他们的手被烫坏,还让他们特意削制长长的竹筷来搅面!”
“我可以直接用手!”一个役者立刻骄傲的说,仿佛只要他不怕烫,就比摘星楼的役者更好。
“我也行!”
阿病说,“就是。唉,公主对他们太好了,这种天气,也让他们穿上草鞋。”
这种天气还要穿鞋,他们又不需要进到宫殿里面干活?
其他役者纷纷说:“公主对他们太好了,他们该不干活了!”
一个役者问阿病:“公主真的不打他们吗?”
阿病摇头,“真的,公主从不打他们。”不过,屠豚会打人,那些役者都很怕他。
面揉好了,做出来的蒸饼特意放凉了才会送去。饼放凉后,他们拿了一个尝尝,惊讶道:“这个饼怎么这么软?!”
“凉了该硬了啊!”
“果然是公主吃的饼啊!”
他们看到外面天黑了,就把凉了的饼和汤,还有盐菜和酱都放在殿门口才离开。过了一会儿,殿门打开一条缝,一个黑影躲躲闪闪的出来,好像怕被人看到似的,端着食案就飞快的退了回去。
“阿乔,来吃饭了。”
一个头脸上都蒙着布的侍女一跛一跛的走进来,她把食案放在冯乔面前。
冯乔也遮住了头脸,她的头发大半都烧没了,用了药以后,新长出来的头皮却不再长头发,不管用了多么好的发油也没用,剩下的头发也很快变白了,现在不管是谁看到她,都会以为她是一个老人。
她拿起一个饼,撕开泡在汤里,她的嘴唇也烧坏了,虽然现在伤口长好了,但嘴再也闭不住,口水不停的流下来,牙也渐渐变坏,去年掉了好几颗。
她现在连饼都吃不动了,只能泡在汤里,泡软了吞下去。
饼一撕开就觉得好像比较软,她愣了一下,试探着尝了一口。
侍女惊讶的看着她在慢慢的嚼那块饼,连忙从食案上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真好吃!这饼真好吃!”
冯乔放下饼,“……做饼的役者换了一个人吗?”
侍女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从那时起,她现在每天喝着冷汤,吃着干硬的饼,因为不敢再用火炬和油灯,她连自己每天吃的东西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吃到嘴里以后再去猜。
而且,她不觉得现在还有谁会来害她们。
所以她只顾自己吃着,一口都没有给冯乔留,说:“你管他们干什么?如果原来那个役者死了我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饼,我咒他为什么不早点死!害我白白多吃了三年的硬饼!”
冯乔把自己手里那一块也给了侍女,侍女毫不在意的都拿过来塞进嘴里。
她没有生气,她们在这里相依为命,这个侍女现在还肯服侍她,她是不会生她的气的。她已经是这里仅有的那几个还保留着理智的人了。剩下的不是死了,就是疯了,其他活着的人都在恨她。
冯乔现在已经不知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所以她一直坐在殿门口,等役者来收回食案。其他人吃完了以后把食案都拿回来,看到她坐在这里也不跟她说话,就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她站在窗前,天边的漆黑中仿佛突然有人注入了一股青色、红色、紫色,一道道瑰丽的色彩出现在天幕中,就那么一瞬间,美得让她心神都为之所夺,然后就像假的一样,这些色彩都消失了,变成了惨淡的白色,黑夜褪去颜色,白色的光越来越强,她看到了自己放在窗户上的手,刚才在看到那样的美景时,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就放在上窗户上,想推开它——
那只手是人的手吗?扭曲的关节,红红白白的皮肤,上面还有一颗颗肉瘤一样的东西。
她迅速把手收回来,避到了阴影里。
阿病昨晚上跟大家说得太久了,早上就来晚了。他们匆匆过来,把放在门外的食案上的碗碟都收起来,也来不及把食案收回去打扫清理,直接就把新的食物放上去,上面的汤还有一点点热。阿病把碗托在手里,不停的吹气。
“昨晚的饼……是谁做的?”
门里突然传来一句话,吓得阿病手一抖,碗就摔在了地上。
他看到窗后有一个人!看不见脸!
“啊!啊……鬼啊!鬼!”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往后躲。
冯乔连忙往后站了站,轻声说:“我不是鬼,我只是想问你,昨晚那好吃的饼是谁做的,能不能告诉我?”
阿病这才发现是个声音温柔的人,虽然嗓子有些沙哑,但听她说话,就觉得她一定很温柔。他结结巴巴的说:“是我、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