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财想起来,前些年土匪来村里打劫时曾给过他不少银子。眼下正是王秀才用钱的时候,把这些钱送给先生也算是花在了正经地方,他想也没想话就出了口:“这事我来想法子!”话刚一出口进财立马意识到,这话说得有点不妥。土匪打劫的是狗旦家,那些银子说不定就是他家的。万一要被狗旦认出来,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王秀才需要的不是一小笔银子,狗旦神秘兮兮地把嘴凑到进财耳边悄悄问道:“是不是手里攒下银子啦?”
进财赶忙辩解道:“我去村里借总比你能借到!”
进财这话说得倒也在理,他一不嫖二不赌总比狗旦借钱容易多了,村中谁不知道把钱借给狗旦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进财借口要给家里添头头牯忙着在村里四处借钱,凡是能说上话的他全都开了口。能不能借到银子是小事,他需要的是让全村人都知道他在借钱。这样一来,家中那些来路不明的银子拿给王秀才时就有了由头。狗旦来家中催了几次,进财也没把银子交给他,他找了个借口说,要把银子亲手交到王秀才手里才放心。他之所以这样说也是想再看一看先生,再听他讲讲外面的那些世事。
到了柿树开花的时节,王秀才悄悄回来了一次。他从进财手里接过银子的同时,还带回来一个让进财兴奋不已的消息。起事的日子定在了十月初五那天夜里,届时由王秀才带领全县的革命党趁着月黑风高杀掉县太爷烧掉衙门后,再撤退到西迷与那里的革命党会合。然后他们再趁势集结所有的革命党,一路杀到太原府继而东进攻打京城。如果这一切都顺利,他们正好能赶上在京城过大年。王秀才的话说得进财一阵激动,起事的日子定在十月是再好不过了,菊花出嫁的日子定在了七月。当他把菊花嫁了也就了却了一桩心事,到时候正好可以一门心思地跟着先生干番大事。
王秀才走后,进财把这个消息悄悄地告知了狗旦和亚虎。王秀才这次回来已正式确认了亚虎革命党的身份,他和进财有着同样的顾虑,既然亚虎已知晓了他们要干的事,不把他拉进来他很可能节外生枝弄出乱子。颇于无奈,进财只好把亚虎看成了他们中的一份子。他把亚虎偷偷约到狗旦家里议事,翠翠则坐在窑门口纳着鞋底负责望风。要是有人来她咳嗽几声,他们马上就会终止谈话的内容继而摆出一幅牌九装做打牌赌钱。三个人聚在一起,密谋着起事时的每个细节,譬如到时候先生赶不回来该咋办?或者杀了县太爷后,他们无法撤退到西迷又该如何?撤退的路上要是遇到官兵堵截该如何应付?待诸多的细节一一敲定后,菊花出嫁的日子也到了眼前。
菊花出嫁也没多少事可以忙活,三哑巴是个勤快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来家里打好了两口杨木箱子给菊花做嫁妆。他一直忙到成亲的前三天,把锅台全垒好才离开。敢为媳妇做好了饭留他吃,他咧着嘴比划着要回自个儿家里吃。进财两口子打心眼里对三哑巴感到满意,一个女婿能顶半个儿,三哑巴勤快不说心眼也好,来到家里见活就干。猪圈里湿漉漉的早该用干土垫一垫了,进财忙着干革命一直没能顾上这件事。敢为在学堂里教书,让一个先生干这种粗活也不成体统。三哑巴从自个儿家里推来车子,拉了满满几车的黄土把猪圈垫了垫。娃娃还没成亲,哪能让没过门的女婿干这种粗活,进财把三哑巴拦住了。三哑巴着急地比划着,把他拉到在院里吃食的老母猪身边让他看。老母猪已怀上了崽子,肚皮上糊着一层湿漉漉的粪团。三哑巴蹲下来两只手放在肚皮下学着老母猪走路的样子,走到猪圈前又走了回来。进财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用动作告诉他,老母猪怀着崽子,嫌窝里太湿不肯回去。
进财两口子满心喜欢三哑巴,菊花则对三哑巴不冷不热。只要他一来,她就借口躲开了。进财以为是娃娃害羞,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直到菊花上轿前撕心裂肺的几声痛哭,才把进财两口子给哭醒了。那天三哑巴穿着一身崭新的紫锻马褂,骑着雇来的蒙古枣红马,人排场的像个状元。村人看到这阵势都悄悄议论着,菊花能嫁给三哑巴也算是老天开了眼。三哑巴能娶到菊花这样的俊女子,也是祖上烧高香修来的福份。菊花已梳妆完毕却怎么也不肯上轿,红着眼睛咬着手绢躲在窑后偷偷地哭。大姑娘上轿有几个不哭的,菊花哭得比谁都伤心哭得眼睛都肿了。燕儿擦着菊花脸上的泪水安慰着她,菊花在娘怀里哭得越发伤心了。做姑娘的都有这一回,到了上轿的时候哭得越伤心越能显出做女儿的孝心。一般人家的姑娘哭上一会儿也就算了,菊花哭起来却是没完没了。燕儿看菊花痛不欲生的样子觉得有点不对劲,悄悄地问她:“女,有啥放心不下的事跟娘说说!”
菊花红着眼睛说:“娘,我心里只有我哥!”
燕儿听到这话脸都变了,她悄悄说:“我的傻女子,你说得这叫啥事,这不是让娘为难吗?”
迎亲的人已吃完了席,菊花还磨磨蹭蹭地不肯上轿。进财不由得懊恼起来,这时候他不好骂菊花,只好骂起了燕儿:“瞧你把女子惯得还有样子吗?”
菊花看到爹发了火,只好顶上盖头在几个姑娘的搀扶下红肿着眼睛上了花轿。做姑娘的又有几个能嫁给意中人,燕儿理解女子此时的心情,她意味深长地对在院里忙来忙去的敢为说:“去送你妹子一程吧!”
本来安排好的是让启勇去送亲,按村里的风俗,有弟弟在轮不到哥哥去送亲。弟弟送亲到了婆家还能拿个红包,这个红包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包含着婆家送给女方家的财礼。哥哥送亲却没有红包拿,难道燕儿傻了,这样安排女子的婚事?村人都对这种安排感到不解,敢为更是不解娘的用意,他正想问个明白。燕儿用眼神止住他,说:“听娘的话,去送你妹子一程!”敢为也就没再追问,手扶着轿杆随着迎亲的锣鼓上了院门前的土坡。有哥哥坐阵押轿,轿夫自然不敢怠慢。两个年轻力壮的轿夫抬着喜轿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后,老老实实地向着三哑巴家走去。隔着轿帘,敢为听到轿子里传出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是菊花在哭。敢为安慰着她:“菊花,你的心思哥明白。哑巴以后要是敢欺负你,哥给你做主!”
菊花在轿子中揉着眼睛,多想把憋在心中的话吐出来。她从小就喜欢敢为,她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她喜欢他的成熟稳重;喜欢他的博学多识;喜欢他英俊好看的面孔和宽阔的胸膛。多少次在梦中,她和哥正在拜堂成亲的时候却突然醒来。漆黑的夜,留给她的是无限的遗憾和懊悔。难道老天爷吝啬的连梦也让她做不成吗?她喜欢他却没有勇气说出来,她和他不是亲兄妹,是可以相爱的。如果她胆子大一点,说不准两人是能走到一起的。当年哥成亲的时候,她多想把心里的话说给他听。看着哥整天忙忙碌碌的样子,她把话又悄悄咽了回去。哥成亲后,她知道一切都不再有挽回的可能了。嫂子是那样的贤惠,是那样知冷知热地疼着哥,她不忍心这样对待嫂子。可她心里就是想着敢为哥,她没有办法不想他啊!吃饭的时候想他,走路的时候想他,纳着鞋底做活的时候还想着他。他就像一棵小树长在了她的心里,她无法把这棵树连根拔起!哑巴的家越来越近了,门口的鞭炮已经为她响了起来。菊花知道这一切都不再可能了,如果有下辈子她一定不会放走这个为她押轿的人……
三天后菊花领着三哑巴回门,三哑巴在前面走,菊花像个木偶样低着头跟在身后。到了家里吃罢晌午饭,菊花还和往常一样挽起袖子就要洗碗被敢为媳妇拦了下来。三哑巴也不肯闲着,放下碗就把家里快散架的凳子拿到院子里修起来。到了后晌,菊花倒了碗水递给了三哑巴,三哑巴脸一红接过碗喝了个干净。进财看到小两口恩恩爱爱的样子,不由得松了口气,以后他再也不用为菊花发愁了。成亲那天当燕儿告诉他菊花的心事时,他狠狠吃了一惊,女子寻思的这叫啥事?天下哪有妹子嫁给哥哥的,这不是让村人戳他的脊梁骨吗?再说了,嫁给谁得他做爹的说了算,凭啥她一个碎女子就敢赖着不上花桥。女子敢这样,都是做娘的惯出来的!哑巴哪一点不好了,不就是不会说话吗?圈里的牲口不会说话,他照样心痛!两人在一起呆得久了就能处下感情,这不菊花和三哑巴才处了三天就好上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对他好,他反过来也会对你好!过日子嘛,就是欢欢喜喜吵吵闹闹,一辈辈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难道敢为当初就能看上他媳妇,如今这媳妇走路已开始撇起了八字,看身段怕是已怀上几个月了。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两人只要在一块儿呆上个一年半载的就能处下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