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悄地流淌,我有些麻木地坐在城墙边儿。城下百姓地吆喝声忽然惊醒了我。我低头一看,他们扶老携幼,源源不断来往于家和国之间,渺小而令人敬佩。兀自一笑,我忽然明了,狼烟四起又如何,遇见了他又如何,我终究变不了。因为此刻站在这里号令百姓的是皇后,而不是周暄。
马蹄声骤然传入我耳,慢慢地变大变强。我转头过去,看着遥远的地平线忽然出现一个黑点。那黑点奔驰地极快,顷刻间变成了一支几百人的战队。将士们定睛一看,激动地向我禀报:“启禀皇后娘娘,这是窦将军的骑兵,他们回城了!”
我松了口气,喃喃道:“窦将军回来,是不是说明周将军已经没事了?”
窦化之的铁骑很快抵达暄化,我望向他们后面,并未看见辽兵,虽让人开城门迎窦将军进城。
我亲自下了城墙,到城门口迎接窦将军。有他回来坐镇,我的使命也算是完成了。可是当我看到他的样子时,几乎惊叫出声。
他面色惨白,气息微弱,伏在马背上。与他同乘的士兵搀扶着他,才不使他跌下去。原本好好地右臂,如今荡然无存,已经冷透的血凝固在他的盔甲和战袍上,暗沉沉的让人心口发闷。
“将军……”我连忙让人把他扶下来。
他看着我勉强一笑,声音沙哑而微弱:“娘娘别担心,没事。”
我顾不得细问,赶紧送他回去医治。参将暂时替我驻守城防,我才得以陪着他回守备府。
血早已经不流,大夫来回连连叹息,我问过才知道原来他身上不止这一处创伤,背部和腹部均有皮肉伤。他失血过多,天气又冷,大夫诊治了半天,也只撂下句尽力。
我浑身无力,无法接受。天下大乱以来,我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我没见过我身边的人奄奄一息至此。原本鲜活顽强的生命,在这一刻也露出了脆弱的本质。我忍不住眼角一酸,一滴泪滑下来。
“娘娘……”他叫我。
我连忙问:“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么?”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自认也是伶牙俐齿之人,如今却尽说废话。他伤成这个样子,哪里会舒服呢?
他并不介意,慢慢调匀了气息,说:“周将军没事,德妃没事,放心。”
我心口一滞,他想要告诉我的竟是这个。其实我很想很想问,可是犹豫良久,终究没这个勇气。
我道:“他们没事……那很好,可是你也要坚持住,我不想你出事……”
他疲倦一笑,放松下来:“今天出城我就知道,这次恐是有去无回了。可是我还是要去,周晔他不能有事,不能……”
他忽然睁大眼睛,用力道:“他生的好像周桓哥哥,简直一模一样。今天清晨我在城头看见他,我就知道他是谁。”
我一怔,他又看向我,微微一笑:“一如你,这样像你母亲,我一见你便知你是皇后。”
他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喉咙微微发涩,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怎样作答。
发现金纸黑印的时候,我已经依稀知晓了他的身份。暄化的蛛丝马迹和当年所知的些许细节,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记载了上一辈的爱恨恩怨。
父亲,母亲,先帝,太后,他们当年又比我幸运几分?求而不得,得而复失,兜兜转转间彼此错过,互相遗憾。
此刻窦化之躺在床上费力地喘息,却仍用尽全力指着我问我:“皇后,你早知道了是不是,在你还给我密信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轻叹一口气,点头道:“是。”
他苦笑一声。半晌,他恢复了平静,慢慢对我说:“我原本不打算让你知道的,你也不该知道。当年,当年……”
他又开始气喘,我不忍,连忙制止他说:“窦将军,旧事多想无益,养伤要紧。”
他闭上眼睛,痛苦隔着皮肉渗透出来,未必减轻多少。我正欲再劝,一个士兵忽然跌跌撞撞闯进来,道:“启禀皇后娘娘,辽兵,辽兵来了!”
我“嚯”的站起身,回头看了看窦化之。他缓慢地睁开眼睛,道:“去吧,千万小心些。”
我颔首,随即随着那士兵离去。
刚走出屋子,已经听到了极大的厮杀声。我本能地骇然,头皮发紧,却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城关奔去。
走到半路,箭矢已经飞临。百姓惊恐地四处躲藏,我随着人流避到一个人家中,借了一个锅盖,勉强抵御着恐惧,再次往城关闯去。
参将伫立在城头,同样指挥着士兵往城下射箭。我爬上城墙,参将见了我,吓得面色发白。
“皇后娘娘,您怎么回来了?!”
我反问:“你们在我为何不能来?”
参将急的抓耳挠腮,我不容他废话,问道:“现在情形到底如何,辽军有多少?”
参将道:“数不清,但总有数万。他们兵源充足,器械齐备,如今只是预射,等会儿强攻这里会非常危险。”
他看着我:“皇后娘娘,如今城北暂时安全,我派人送你出城。”
我闻言,猛地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在瞬间拔出。寒光一现,清越吟吟,这把匕首是魏瑾在临走前给我防身用的。此刻我将匕首抵在他胸口的甲胄上,一字一句说:“你再敢说这样的话,军法处置。”
他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道:“末将明白娘娘不怕死,可是将军吩咐过,末将……”
“那是他的吩咐,但如今是我在这里,该怎么做你自己想清楚。”我道。
他抓抓耳朵,愁眉苦脸:“好吧,那末将谨遵皇后娘娘的意思。”
窦化之伤势严重,我并未详细询问哥哥他们的情况。而跟随窦化之回来的将士,却把今日下午发生的食一五一十告诉了参将。参将又把这些事告诉我,纵然他说的颠三倒四,我还是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
哥哥和方由离去约二十里,便中了辽军的埋伏,幸亏粮草运送中有个兵马司副指挥颇为机警见状不好立即回城求援。哥哥他们被围困,立即藏身于粮草辎重间尽力抵挡,很快窦化之就来了。
当时窦化之在外,哥哥在内,两下里应外合,稍稍遏制住局势。但是辽兵后续部队赶到,登时如虎添翼,哥哥和窦化之苦苦支撑,终于等来了陈玉华和魏瑾的两千轻骑。
两方人马胶着,对哥哥大大不利。辽兵将领知道哥哥的身份,不顾陈玉华和窦化之在外,不计代价也要杀了哥哥。哥哥要保护方由,一时间险象环生。辽军那将又是大将耶律复,孔武有力,哥哥险些……
幸而有窦化之在,他勒马拼死冲入辽军当中,救下了哥哥,可是他自己的右臂,却被耶律复狠狠斩断。哥哥怒极,在电光火石间将耶律复斩落马下,辽兵这才溃败下去。
俘虏的辽兵说,如今主攻凉河大营只有前锋五千和后续的两万,大量部队埋伏在谷口,等着暄化的救兵来一举歼灭。因为暄化方向来的,不是周晔便是魏瑾,无论把谁杀掉,都是大胜。
哥哥得知魏瑾前去凉河必然途径谷口,纵然相信魏瑾的能力,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中埋伏。可他也想借此机会大败辽兵,所以放弃回暄化守城,与魏瑾一同直扑谷口,并遣人指挥凉河大营中的大军弃营,火速赶往谷口支援。
如此一来,在谷口有辽军一支伏兵,魏瑾哥哥和凉河则三方夹击,大有胜券。而我们如今只要咬牙顶住,等到他们歼灭辽军回援,便可以大获全胜。
心中登时燃起希望,我终于明白了魏瑾的意思。他说六个时辰内必定赶回,原来是这个意思。我起初觉得驰援凉河再赶回暄化,六个时辰必然不够。如今才知道,他是一早料到了如今的情况。谷口在暄化和凉河之间,他和哥哥合力击溃谷口的辽兵再回援暄化,时间算下来,一来一回至多六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