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亨廷顿看来,主要文明之间的相互作用将决定未来的世界,主要是西方文明和儒家文明根深蒂固的矛盾。无视或故意忽视文明的冲突不仅仅是无知的,而且是对社会的毫无责任感,若出于政治正确的需要而故意粉饰太平,这种做法更是于事无补。
李经述对这种文明冲突深有体会。那天晚上,李经述在山东巡抚衙门里设宴,给刚到济南的李提摩太接风洗尘。
谭嗣同、段祺瑞等人都在座。当时明月当空,一张方形的梨木长桌摆在院子当中。桌面上摆满了黄河鲤鱼、九转大肠、辣子鸡丁、螺丝糕、麒麟马哈鱼、坛子肉、油爆双脆、油炸螺丝糕等极具地方特色的鲁菜,李经述还特意为李提摩太准备了一瓶英国红酒和西式糕点。
李提摩太的身后,站了一位年轻后生,穿着青灰长袍,鼻梁高挺,天庭饱满,嘴唇厚实,很有精神,一开口也是粤腔。
李提摩太介绍说,这是他的私人秘书兼翻译梁启超,字卓如。此时梁启超还很年轻,为李提摩太工作。
李经述知道梁启超虽然是康有为的学生,但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而其梁启超的才华远远超过了康有为,于是下令给梁启超加了一个凳子,请他入桌一起参加宴席。
“多谢大人赐坐。”梁启超诚惶诚恐,以他现在的身份,是很少有机会和李经述等人同桌吃饭的。
一行人聊起维新变法,梁启超把自己一本有关维新的读书笔记呈给李经述看,李经述翻了一下,里面除了内容不错,文笔也是一种新文体。介乎于古文与白话文之间,雅俗共赏,大为赞赏梁启超道:“夫少年强则国强,将来你必为国之大才。不知你是否愿意到巡抚衙门来工作?山东新政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梁启超也是极其好学之人,说:“巡抚大人谬赞。只要李牧师同意,本人十分愿意到山东来学习。”
李经述赶紧找李提摩太要人,免得梁启超将来又去找康有为,被康有为所误,李提摩太同意放人。李经述心情大好。几人推杯交盏。
酒过三巡,李经述向李提摩太等人请教山东新政的改革,李提摩太第一个发言道:“泰西富强之本,不尽在于船坚炮利,而在于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巡抚大人可授予某一国洋人绝对的权力,由该国的代表修建中国铁路,兴办矿山、工厂等,这样不出三年,山东可大变。”
谭嗣同不同意,道:“夫国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有主权,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夫如是主权者,谓之完全成立之国。若一国之铁路、矿山、工厂皆操于外人之手,如此这般,那中国之主权岂不是沦落到洋人手中,莫说朝廷不会答应,济南的乡绅不同意,巡抚大人也不会同意。”
李经述一看,这两人说话都有点冲,赶紧打圆场道:“中国几千年来,重农抑商,从一个农业社会发展到工业社会,的确经验不足,洋人操办铁路、工厂的经验,我们需要学习。但中国是大国,这样的国情,改革必然只能是渐进稳步推行,过于仓促,都请洋人来办,会撕裂中国社会的共识,乡绅们肯定会反对,反而延缓改革步伐。”
李提摩太几杯红酒下肚后,又谈到文明的优劣,说西方文明的种种优点,比如报馆、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等很是先进,他批评中国文明落后,禁锢人民的思想,把多数国民变成了愚民。
谭嗣同气愤不过,拍桌而起,道:“我谭某人虽仰慕西学,但我中华文明五千年,源源不绝,中国本身的文明史,就充满了儒、道、佛等不同文化的交融和生长,是一个波澜壮阔、生生不息的同化过程,礼义廉耻,忠君爱国,这些观念绝非落后。”
谭嗣同和李提摩太因为中西文明的一些理念冲突,吵了起来,李经述又只得出来圆场,他自己一向对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都有客观的认识,不崇洋媚外,他咳嗽了一声,对谭嗣同和李提摩太道:“本巡抚是武将出身,本不太懂你们争吵的文明,但我看来,西方文明,注重个人,国家,公共观念,所以有报馆,中国文化,只有家族,家国一体,所以缺乏公共观念。文明这东西,很多时候跟生活方式密切相关,泰西和中国各有优劣,譬如泰西拿刀叉吃饭,中国人习惯于拿筷子吃饭,总不能说西方的刀叉,就比中国的筷子文明,对吧?说不好听的,西方用马桶,中国人用茅坑,也不见得干净的马桶就比臭烘烘的茅坑文明,农人还要用大粪作田地底料呢,文明跟一国之民的生活方式有关,所以有不同形态。”
李经述这马桶和茅坑的对比一出,话糙理不糙,梁启超一口饭吃到嘴边,喷了出来,笑道:“巡抚大人这见识,还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桌上的人被梁启超的样子逗乐了,气氛缓和,便也不再争吵。
这一顿饭吃完,李经述浑身都是汗,他意识到,人的思想观念冲突,就是文明的冲突,远比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斗争难办得多,内部维新的自己人就可以吵起来,接下来的新政之路不会平坦。他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不争论”,自己继续强势,把新旧观念的冲突压制下去,先干实事,在山东把学堂、工厂、铁路建起来。李经述放弃了让谭嗣同去山东大学堂的打算,改派梁启超去协助李提摩太管理山东大学堂。
时光如水流,转眼间,冬去春又来,正当李经述在济南为煤矿和铁路的事东奔西走,李提摩太出事了。
那日,李经述刚回到巡抚府衙后院,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摘了顶戴,梁启超就赶来报告:“不好了,巡抚大人,李提摩太牧师被拳匪抓走了。”
李经述一听,赶忙问梁启超怎么回事:“拳匪之乱,本官去年不就已经平了吗?大师兄也被打死了呀。”
梁启超说:“今年开春,山东全境连续几个月没有下雨,田野里旱得直冒烟,农民播的种子不发芽,长出的庄稼也都枯死了。山东各地的拳匪又死灰复燃,这次作乱的据说是大师兄的弟弟,他在二龙山纠结了一百多个拳匪,号称大刀会,李牧师去郊区的教堂参加一个赈灾活动,半道上马车被他们给劫了。”
“啊?”李经述道:“山东还有拳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