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敦煌城付了足够的钱,一支去往长安的商队答应带我同行。
我带着我的全部家当和其他四个人挤在一辆马车上。所谓全部家当,值钱的不过是那一套楼兰衣裙。
阿爹曾给我讲过长安城的很多景致,我也无数次想象过长安城的样子,可当我亲眼看到它时,仍然被它的雄伟庄严震慑。目测了下我正在走的道路,大约宽十五丈,路面用水沟间隔分成三股,中间的宽六七丈,两侧的边道各四丈左右。刚进城时,驾车的汉子满面自豪地告诉我,中间的是御道,专供大汉天子用,两侧的供官吏和平民行走。
目之所及,美轮美奂的宅第鳞次栉比,屋檐似乎能连到天边,宽阔的道路两旁栽植着槐榆松柏等各种树木,郁郁葱葱,枝叶繁茂,给这座皇城平添了几分柔美。
我抱着我的包裹,不停地沿街道走着,沉浸在初见长安城的兴奋中。一个屋角、一座拱桥都让我惊叹不已,我想我开始有些明白阿爹的感情了,从看惯这样精致繁丽的人只怕很难爱上简陋的帐篷,和左看右看不是牛就是羊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色转暗时,我才意识到我该找地方歇息。虽然选择了最便宜的客栈,可手里的钱也只够住十几日。我在油灯下仔细地了两遍钱后,忍不住怀念起西域不用花钱的日子,我以后该何以为生?
正在灯下发呆,猛然想起油灯是要另收油钱的,赶忙收好东西,熄灯睡觉。黑暗中,发了一会儿愁,又笑起来。长安城那么大,能养活那么多人,难道我比别人差?我有手有脚,难道还会饿死?真是杞人忧天!
可是,当我在长安城转遍三圈时,我开始怀疑,我真能养活自己吗?奴婢,歌舞伎,这些都要卖身,我肯定不会卖了自己,让别人主宰自己的生活。刺绣制衣,我却都不会。女子该会的我竟然都不会,而且最麻烦的是我没有保人,有一家店听到我识字会算账,工钱要的只是男子的三分之一,那个精明的老板娘颇动了心,可当她问我“有长安城的人能做你的保人吗”,我的摇头,让她非常遗憾地也摇了头。他们不能雇用一个不知道底细的人。
我试图找过霍他们,想着至少他们能给我做保人,可一家家商家询问过去,全都是摇头,没有见过这样的香料商人。我无奈失望下有儿怨霍,果然是骗了我。
九九重阳佳节近,性急的店铺已经在门口插上茱萸,卖花人的摊铺上也加摆了茱萸,酒店的菊花酒一坛坛垒在店外吸引往来者的注意,人人都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而我已身无分文。从昨天起就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今天晚上也不知道栖身何处。
空气中辛烈的茱萸气,雅淡的菊花香,人们脸上的喜色,这一切都与我不相关,我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上独自一人。
我抱着包裹向城外行去。西边有一片白桦林,我今夜打算住在那里,至少可以生一堆火,让自己暖和一些,运气好也许可以逮一只兔子什么的。露宿野外对我来是家常便饭,可饿肚子实在不好受。
心情沮丧时,我曾想过是否来错了,琢磨着把包裹里的那套楼兰衣裙当掉,就有足够的钱回西域。转而又觉得十分不甘心,恐怕阿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悉心调教的汉家女儿居然会在汉朝的长安城活不下去。
到了白桦林,发现与我想法相同的人不少,很多乞丐都选择在这里休息,三五成群地围在篝火前吃东西聊天。
我默默穿行在一堆堆篝火间,饭菜的香气让我的肚子开始疼。我看中了一株大树,正准备今夜就在它身下睡一觉,篝火旁的一个乞丐已经大叫着跳起来,破口大骂道:“瞎了狗眼的东西,你懂不懂规矩?那是你爷爷的地盘。”
我转身怒盯着他,他又没有像狼一样撒尿标注自己的势力范围,我即使无意冒犯,也不必口出恶言。可想了想,我何必和他一个浑人计较,遂低头走开,另觅他处。
他身旁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舔了下嘴唇道:“娘子,那一片都有人占了,不过你若肯给爷唱支曲子,没准儿爷一开心就肯把爷睡的地方让一儿给你,让你和爷同睡。”一群乞丐都哄然大笑。
我转身看向他们,正准备蹲下拔出藏在腿处的匕首,一个乞丐手中捧着一壶酒,大大咧咧地走到三个泼皮跟前,随意地:“癞头,爷今日运气好,竟然从一品居讨了一壶上好的菊花酒。”
几个乞丐闻言都从我身上移开目光,盯向他手中的酒壶。最初骂我的乞丐呵呵笑道:“你子人不大,鬼机灵不少,这一片的乞丐谁都比不上你。”
乞丐大马金刀地坐下,随手把酒壶递给他:“你们也喝儿,别给爷客气,爷们儿几个今日也乐乐,学老爷们过过节。”三个乞丐顿时眉目舒展,脸上仿佛发着油光,吆三喝四地划拳饮酒,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一个头发已白的老乞丐走到我身边道:“闺女,人这一辈子,没有过不了的坎,也没有受不了的气。他们话都是有口无心,你也莫往心里去。你若不嫌弃,陪我这个老头子去烤烤火。”
这几日饱尝人情冷暖,几句温和的话让我戾气尽消。我咬着嘴唇头,随在老乞丐身后到他的篝火旁。他笑眯眯地从袋子里摸了两个饼出来,放在火上烤着,又四处打量了一眼,看没有人注意,把一个葫芦递给我:“先喝口菊花酒,暖暖身子,饼过会儿就好。”
我迟疑着没有伸手,有钱人的一袋金子也不见得如何,可乞丐手中的食物却比金子更昂贵。老乞丐板着脸道:“你嫌弃这是乞丐的东西?”我摇摇头,他又道:“你是怕酒劲大?放心,这是一品居专门为重阳节酿的菊花酒,适合全家老一块儿饮,味道甘醇,酒劲却不大。”
我道:“我们非亲非故,刚才那位兄弟替我解围,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老乞丐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笑道:“这世上谁没有个三灾五难,就是皇帝还要宰相帮呢!”着硬将葫芦塞到我手中,我握着酒壶低声道:“谢谢爷爷。”
爷爷一面将烤好的饼递给我,一面低笑着:“狗娃子的便宜哪有那么容易占的,那壶酒里是掺了水的。”
夜里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狗娃子后来对我讲,如果我不怕苦,可以去每家敲后门问是否要人洗衣服,因为他乞讨时曾见到有妇女敲门收衣服帮别人洗。力气我是有的,苦也不怕,只要能先养活自己。心中默默祈求明天能有好运气。
天刚麻麻亮,我就进城去撞运气,进了城才记起,走时急匆匆的,竟然把包裹忘在老爷爷和狗娃子那里。继而一想,里面值钱的也就一套衣裙,反正他们都是值得信赖的人,晚上又约好回去见他们,目前最紧要的是找一份事情做。
敲一家门,一家拒绝。后来一位好心的大娘告诉我,洗衣服都是熟人上门来收着洗,并非随意给陌生人洗。我不死心,仍旧一家又一家地敲。
“我们院内的衣服有人洗。”身形魁梧的汉子挥手让我离开,一个打扮妖娆的女子正要出门,从我身旁经过时,我还在问:“那有别的杂活吗?我也能干,只要给顿饱饭就可以。”
汉子未出声,女子却停住了脚步,上下打量我,微微思量了会儿,问道:“你是外地人?”我头。
她问:“来了多久了?长安话得可真好,居然听不出外地口音。”
我为了那可能的工作机会,老实回道:“大半个月了,我学话学得快。”
女子惊讶地头:“看来是个聪明人。长安没有亲戚熟人吗?”
我苦笑着摇摇头,她笑着:“也是,若有亲戚朋友怎么能落到这步田地。这样吧!你帮忙把院子打扫干净,我就给你几个饼吃。你可愿意?”
我大喜着用力头:“谢谢夫人。”
她笑:“叫我红姑就好了。干得好,保不准日后见面的日子长着呢!”
我干完活后,红姑笑着夸我手脚麻利,端了碟饼放在案上,又给了我碗热汤。我从早上到现在一儿东西都没吃,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忙抓起一个吃起来。红姑在一旁嘻嘻地看我吃东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