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顾云曦再次回到了帕密河旁侧的军营之中,不同的是,此时她以主帅军师的身份骑马而入,而原本伫立着大宛士兵的大营之中已经插满了撩黑的楚字旗!
中军大帐还同以往那般布置,顾云曦跟在万俟宸身后进帐之时万俟玉已经带着他的将领等着了,这并不是一场力挽狂澜的鏖战,是以几位将军面上都没有太多的喜色,万俟宸示意的对几人点了点头,万俟玉已经上前一步,“三哥,此战大胜,我军是否要趁胜追击?”
万俟宸落在主位,摇了摇头,随手从手中拿出一本折子来,“扎图连番派人回大宛王都调兵,奈何老单于听从了几个不战部落的意思,拒绝了他的请求,现如今扎图无兵可用,是以我们并不着急,我派去大宛王都的人马早已经出发,现在只怕已经到了王都,我们就等他们的消息,如果老单于愿意弃械投降便省下了我们大半兵力,我们又何乐而不为。”
万俟玉点点头,“只怕扎图不会甘心。”
万俟宸嘴角一抿,“大宛民风彪悍,多年来更是崇尚武力,对待扎图和他的将士,势必是有刀戟恶战才能将其征服,我自然不打算将扎图招降,只是也不急在此时,只等老单于下达了不战之令,到时候扎图必然不服,只有这样,我们进驻大宛才顺理成章,传令下去,帕密河上的浮桥从明日起开始建造,大军驻营休整。”
顾云曦在旁里听得一叹,要说现在趁胜追击才是最好,只是万俟宸所要的并非是一个因武力而屈服的臣属之国,他要的是大宛从上至下的人心,只有这样,大宛将来才会成为楚地长治久安的一份子。
营中几人听着万俟宸之言自然不会反对,当即传令下去让大军休整。
帕密河百年之前本来是一条雄阔的内陆江河,奈何近年来此地天气异变,曾经的涛风怒卷的大江流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势头,然而即便如此,顾云曦看过去,连绵不绝的赤黄色大江横在这块百里无人烟的荒原之上,目之所及的江河水量更堪比云宋淮水。
河边一处巨石之上,万俟宸御马将顾云曦拦在身前,看着势头涛涛的大江流眸光微眯,“若大宛能顺利臣服于楚地,这条帕密河也不至于百年孤寂。”
顾云曦靠在万俟宸怀里,闻言眸光一动,“大宛毕竟是外族,想要真正的和中原成为一家人必然需要时间,现下能将大宛划入楚地,别的不说,对大宛和楚地人来说至少都既有便利,楚地不再受其掠夺是为其一,而大宛人彪悍却愚昧,除了牧业之外几乎没有可圈点之处,如果对其实行楚地教化,再通以商贸往来,所谓书同文,车同轨,只有这样才能将那根深蒂固的‘大宛’两个字从他们身上抹去,而这,必然不是在你一人手中就能做到的。”
万俟宸认真的听着,嘴角噙着一丝淡薄笑意,顾云曦想了想又问,“听说这浮桥三日便可建造起来,你是否打算三日之后出发?一旦过了帕密河便是到了大宛的领土之上,扎图无论如何都占着优势的。”
万俟宸低头看她一眼,“没错,三日之后出发,我只给老单于三日时间,不管他三日之后有没有下达王令,楚军的铁蹄一定要踏上大宛的土地,大宛人尚武,对于这样的人和他讲仁厚是没有用的,只能用铁血的手段让他们臣服。”
顾云曦点点头,忽而想起一个问题,她微微沉吟一瞬还是问了出来,“十五先生回来了,可有说什么?”
轰轰的流水声在耳边滑过,万俟宸自然知道顾云曦所问,他眸光几闪,却是摇了摇头,“没有,十五因为担心我所以回来了,不过南越有洛然和洛萧在,一旦有法子自会知会与我,我答应过你,解蛊的法子你不必担心。”
嘴角一抿,顾云曦淡淡的道,“如果你要亲自出战,就带上我吧,凭我的马术,只要敌人不是故意的要至我于死地,想来对付普通的士兵也是可以的。”
万俟宸眸光一深,抬手将她肩头被河风吹起来的头发拂下去,一边却是道,“你的手段是从哪里学来的,你身上没有内力,那些招式虽然简单,却刁钻利落,倒像是外族的猎杀之术。”
顾云曦呼吸微顿,眼底几许光彩闪过,却是无声的低下头去,万俟宸低头靠在她肩上,低低的声音带着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上,“珈蓝,珈蓝,你答应过我的事你忘了吗?”
顾云曦身形微颤,咬了咬下唇正要说话之时一匹快马向着他二人而来,顾云曦打眼看过去,却是秦允,秦允当然看到了此时二人的模样,奈何无处可退也退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果然,万俟宸眸光漆黑的看了过来。
秦允并未下马,只是拱手道,“主子,大宛王都传信来,出事了!”
万俟宸眉头一深,眸光微眯的落下两个字,“回营!”
中军大帐之内万俟殊和万俟玉都在等着,看到他们二人一起回来眸光俱是颜色不一,万俟宸急急问出一句,“出了什么事?”
万俟殊眉心紧蹙,“老单于拒绝出兵,扎图恶向胆边生,现如今已经派人杀了老单于自己接位,他发动王令,正将大宛边境几处兵马调动过来,听说大宛几个部落首领因为不肯出兵已经被他杀了,现如今大宛之中无人不敢违逆他。”
万俟宸眸光一寒,顾云曦听在耳边心中亦是一紧,片刻,万俟宸眼底微光一动,“扎图大逆不道,自有楚军替天行道,传令下去,日夜督造浮桥,两日之后十万大军随我先行一步!”
顾云曦握着拳头的手一紧,扎图此举算是真正的失了大宛民心,楚军这个时候进军大宛,不像是入侵者倒像是救世主,主战派在此一战之后必定死伤无数,而反战派必定会站在楚军一方,这一战,他早已胜了三分了。
朝夕之间军令已有变幻,楚军战士们知道即将要杀上大宛人的领土,精神之中颇有些兴奋,然而万俟宸治下颇严,但凡有违反军营兵规之人必定立斩无赦,一来二去惩罚了两三人,整个大营的士气军威越发强大。
晚间,顾云曦从大帐之外回到中军大帐,却不见万俟宸的身影,唯有慕言一人在内室帮万俟宸收拾那一身九龙盘旋的黑底金边的战甲,顾云曦眉头一挑走了过去,慕言嘴角一扬,“姑娘。”
顾云曦左右看看那战甲,啧啧赞叹不已,慕言看她的模样嘴角一扬,“这黑金九龙甲乃是皇上当年穿过的,主子十岁之时因为平乱有功皇上将这战甲赐给了主子,这么多年,主子回来终于能穿上了。”
顾云曦嘴角一扬,蓦地想起溪州大营他在众人面前誓师的模样,忽然,顾云曦看向慕言,“慕言,还有两日便要出发了,你给我准备一身军服吧。”
慕言一愣,一句话脱口而出,“主子说此次过河作战不要姑娘跟着去。”
顾云曦眉头一挑,唇边的笑意便消失了,慕言看着顾云曦的面色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当即有些不安的看着顾云曦,顾云曦回过神来一笑,“嗯,还有两日,跟不跟着去还不一定呢。”
话音落下便转身出了内室,听着极速离去的脚步声,慕言一叹继续擦那战甲。
万俟宸回来的时候便看到那顾云曦一身站在中军大帐之前,他眉头一皱走上前去,“听他们说你在找我?”
顾云曦皱着眉头看着万俟宸,二人一起进了大帐。
“为何不让我随军?”
万俟宸落座在主位之上,听到此话眉头一挑,“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不为什么,你和大哥留在这里等我就是了。”
顾云曦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觉得我不行?”
万俟宸眼底闪过一分无奈的光芒,不避不让的与她对视,“我觉得你可以。”
“那是为何?”
顾云曦心里有股子说不上来的感觉,万俟宸闻言却是一叹,他站起身走到顾云曦身前,“扎图现如今弑父夺位,已经不得人心,楚军一旦踏上了大宛的领土,势必不能像现在一般每日安营扎寨行军,我要用雷霆手段将扎图现如今的人马打散打乱,还要在他来不及收买人心的时候将大宛反战派所有的部落首领争取过来,到时候我哪有时间看顾你?”
顾云曦愣住,“我不需要你看顾。”
万俟宸蹙眉,“你不在我面前我会担心,可是让你跟着我那会太辛苦,楚军虽然粮草充足装备精良,可如你所言,在大宛的土地上必定会处处受限制,到时候危险重重,我舍不得让你去受苦,想必你也不会让我分心,嗯?”
顾云曦耳根微热,看着万俟宸漆黑的眸子却是怎么都开不了口,万俟宸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顾云曦却道,“为什么杨姑娘可以随军?”
万俟宸一怔,十分认真的想了想,“因为秦允跟我说杨穆青在战场上还算的上骁勇,她既然要跟着去,那我先前就准了,现在自然没有拦下的道理,当然重点在于,杨穆青不会让我分心。”
顾云曦眉头微皱的想了想,眼底的光华终于暗去,万俟宸抿着唇,眸子里星芒一闪,“手刃扎图之后我会将大宛交给大哥,你在营中等我,毕竟如你所说,你与我有三月之约,你要走,也该是再见我之后再走。”
顾云曦眉心微皱,万俟宸却是转身进了内室,“歇着吧。”
大帐之外夜色寂寥,万俟宸的身影略显落寞,顾云曦独自站在帐中良久才进去内室,黯淡的光线之下,万俟宸已经躺在床上,轻微的呼吸声平缓又绵长,她独自走向那一路跟来的小屏风,安静的躺进了被子里。
顾云曦大睁着眼睛,睡意却一点也不足,十五没有找到解蛊之法,他却要在月圆夜上战场,这怎么可以?她本来就快忘记了他答应过她给她解蛊之法,她似乎觉得自己解不解蛊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可对他,那是战场啊——
一夜浅眠,当顾云曦醒来之时已经是天色大亮,她起身之后外室放着早饭,灵儿只说万俟宸去督造浮桥了,顾云曦吃完饭便出了中军大帐,一望无际的军帐之间,士兵们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说这话,顾云曦扫眼看过去,许多人手中都拿着一件物事,一个小牌子。
“那是军牌。”
万俟玉的声音忽然在顾云曦身后响起,顾云曦转过身去,便看到万俟玉穿着一身黑色盔甲满头大汗的站在那里,顾云曦嘴角一扬,“四殿下。”
万俟玉眉心一皱,“三哥不在这里,你就不能叫我阿玉吗?”
顾云曦嘴角微抽的轻咳两声,万俟玉径直站在她的身边,眸光扫过那些军士手中的物件,“每个士兵进军营之时都会有一块军牌,名字籍贯都在上面,有时候在战场上战死,受伤太重根本看不出面目,唯有这军牌可以认出他们是谁,也是凭这个报丧。”
顾云曦点点头,身后响起一声马啸,万俟玉转身将那马儿牵过来,看向顾云曦,“还认识吗?”
顾云曦一笑,“啸西风。”
万俟玉点点头,示意顾云曦跟上转身往马厩的方向走,顾云曦手上无事,所幸便随着他一道了,万俟玉嘴角勾起,“云曦,如果当时我没有带你走,兴许你在洛城就能和三哥见面。”
顾云曦嘴角一抿,却是没有接话,二人走到马厩,万俟玉将啸西风关进马厩之中,抱着一堆草料放在啸西风面前,低着头道,“云曦,从我在西凉看到三哥见到你的样子我就知道我错了,而且还错的离谱。”
万俟玉转过身去,拿起一把马刷给啸西风擦洗,一边又道,“还记得三哥对杨穆青说的话吗,他说要杨穆青敬畏与你,我想,他大抵是将你做未来的妻子来看的了。”
“阿玉——”
顾云曦只觉得那两个字实在太重,万俟玉这样说出来实在太过轻率,万俟玉听到她叫回他的名字,嘴角一扬,“云曦,我不管你心中如何做想,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负了三哥,三哥这么多年太不容易,十年之间,次次从父皇那里看到三哥在大燕的手段,我都只担心他会变,我害怕屈辱和仇恨让他变成我不认识的模样,那一次,就是你救了我的那一次,三哥将我身边的两个幕僚全部贬去了边境,我那时候以为我的担心变成了现实,直到那次在西凉,我看到三哥因为你生气,我就想着,但凡一个人心中还有最为珍视的东西,他都一定不会那么的冷血无情。”
顾云曦苦笑,“阿玉,他对你们从来都是最看重的。”
“我知道。”万俟玉面上又浮起了笑意,转过身来看向顾云曦,“可叹你是三哥喜欢的人,今生我大抵只能这么看着你了,不过就像我此前同你说的,我想要的一定是最好的,若不是最好的,那我宁愿不要。”
顾云曦眉头微挑,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笑意,万俟玉却是长出一口气,看着被他收拾的精神矍铄的马儿一笑,“啸西风在战场上勇猛无敌,不过你大概是见不到了,三哥说了,这一次不准你随军!”
顾云曦点点头,万俟玉一边卸下身上的盔甲一边往回走,两人刚走到中军大帐之前便看到几个面容陌生的侍卫站在中军大帐之前,万俟玉同顾云曦相视一眼,谁来了?
顾云曦走进大帐,眸光不由得愣住,万俟玉跟在后面,脱口而出,“慕枫!宋涯!”
来人正是慕枫和宋涯,顾云曦看着两人心头生出一丝诧异,两人看到顾云曦在此处亦是眸色微变,万俟宸眸光深沉的看顾云曦一眼,嘴角一抿道,“先下去歇着吧,这一次宋涯来的巧,后日随军吧。”
宋涯还是顾云曦记忆之中不苟言笑的模样,顾云曦看着宋涯便想到了那一次在嘉陵山之上的相遇,彼时宋涯分明已经得到了雪莲花,却在和无忧交手之后被夺了去,现如今看来,却是因为万俟宸的关系。
慕枫和宋涯退了出去,万俟玉也回了自己的营帐,顾云曦看着万俟宸,“宋涯应该同你一道回来,为何现在才出现?”
万俟宸想了想,“他去了东齐。”
顾云曦还想问宋涯为什么去东齐,可是想了想好像这也不该自己关心,便索性不再问了,万俟宸独自走向那沙盘,顾云曦看着他的模样便不好打扰,独自站了一会子便走出了大帐,大涨之外,顾云曦目之所及万俟殊正和十五站在一处,看到顾云曦出来,万俟殊将眸光往顾云曦身上一扫。
十五略带安抚的看了一眼顾云曦,顾云曦却是忽然恍然,终归是要知道的,现在知道了也是好,只是不知道万俟殊会如何对待她,将她绑了?
顾云曦站在原地,本以为万俟殊多少应该有点反应,可是他不过又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顾云曦被他临去的那一眼看的有些微的不自在,她心中有几分忐忑,好似有自己不知道的大事发生了。
——
暮色沉沉落下,宫殿巍峨连绵的大燕宫之中一盏盏琉璃宫灯次第亮起,不多时,这个伫立了百年的皇家尊荣之地便在夜色之中化作了一处灿然生辉的琼楼玉山。
东宫太子妃寝殿之中,顾映雪正从自己欺霜赛雪的手腕上褪下一支翠色流转的翡翠镯子,锦文上前一步,将她大红色的锦绣百枝遍地金的外袍从身上剥落,瞬时就只剩下了只着了水红色里衣的娇柔身段,龙凤呈祥的步摇从发髻之上摘下,瞬时一头青丝便流泻在了肩上,顾映雪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嘴角勾起一问。
“第几天了?”
锦文眉头一挑,十分默契的道,“第七天了。”
顾映雪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眉梢微微一挑,若不是眼底那丝一闪而逝的寒芒略有维和之感,也是个我见犹怜的绝世美人儿,“第七天了还没消息,我倒要看看,这个昭告天下的闹剧如何收场?”
锦文嘴角一勾,“小姐,您不是已经派人出去了?”
顾映雪放下手中的玉骨短梳,拿起一张雪白的帕子将脸上的胭脂擦落,一边却是缓缓的道,“听说那位现在身边高手如云,我的人哪有这样容易得手呢,不过现如今我倒是不担心了。”
锦文眉头一皱,“小姐这是何意?”
“你且看着吧,我们的太子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愿的。”顾映雪嘴角一勾,雪白的帕子上沾上鲜红的唇脂,如同妖艳的血一样刺目,抬手一抛,那脏了的帕子便离了手,顾映雪站起身,“到那个时候,顾云曦,除了死,再无别的出路!”
锦文跟在顾映雪身后往旁里的耳房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小姐,今日相爷此前的门生于都尉又得晋升了。”
顾映雪步子一顿,忽而转身向外看了一眼,她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难怪,难怪今日这殿里又安静了一分。”
东宫正殿之中,孙鲁手中拿着一张信报有些踌躇的站在门口,孙哲从另一边过来,看到孙鲁这番模样眉头一挑,“这是怎么了?”
孙鲁瞬时面色大变,便是这一声,惊动了殿内的人。
公孙墨眉头一挑,“进来。”
孙鲁长长一叹进的门去,老老实实的将手中的信报递了上去,“主子。”
公孙墨看到那信报之上附着的一个“楚”字面色便是一变,他接过那信报将其打开,分明只有几十个字,他却皱着眉头看了好半天,良久,他轻轻地合上折子站起身来,孙鲁面色微变,“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