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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苓和七娘到王家大宅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两姐妹是特地回到家里换下孝服,着了鲜色衣裳,带上了备好的礼物才去的王家。这也是清晨大郎出外前特意嘱咐过两姐妹的事——虽然家中上代长辈都不在了,但是该有的规矩法度,兄弟姐妹们是一样都不能少,这样出外见人,才不会被看轻了去。
如今的相公太太已经是谢华蓉,如此,作为华蓉的妹妹,七娘和华苓来到这府中,得到的礼遇倒似比以往更盛了些。人情冷暖总是微妙得很。
一路行去,轩廊边经过的仆婢都是恭敬行礼,与以往在王家看见的也并无不同。
“婢子问谢七娘子、谢九娘子安。”王家来引两姐妹的侍婢笑容很甜,引着两人从偏门进了相公府,一路往后院的正院行去,边笑着说道:“请两位娘子随婢子来,听说两位娘子来了,老太君特意叮嘱了下来,她老人家是极想要见一见两位娘子的。霏娘子并不在老太君这处,婢子已经使人去霏娘子那边说了,等两位娘子见过老太君之后,再往霏娘子那处去。”
华苓问:“霏姐姐的身子骨,现下应当没有大碍了罢。”
那侍婢福了福身,轻声回道:“婢子是听霏娘子院里的红叶姐姐说了,霏娘子这几日身子骨都见好呢。”
“那就好。”华苓和七娘都是松了口气。
七娘面色平和地点了点头,拉拉华苓的手:“累老太君惦记了。我们这就去。”
那侍婢福了福身,继续引两人往前走。这座相公府倒是与华苓记忆中差不多,是与丞公府很相似的装饰风格,雕梁画栋,精致文雅。
华苓边走边往廊外看了看,虽然还是半下午,还有着些许阳光,但是天色阴阴沉沉的,气温依然很低,怕是晚上又要下雪了。
一行人又转过一个院子,抬头就看见王砗手里提着只鸟笼走过来,里面是一对蓝色皮毛、带灰黑色斑点的小鹦鹉。华苓来了精神,立刻招呼道:“王二哥,王二哥这是要望那里去?你的鹦鹉可真是特别,是蓝色的!”
王砗一脸闲适,提着细铁丝儿编的鸟笼走了过来,笑道:“谢九你这小丫头倒是识货。我这鹦鹉可是飘洋过海,从极西极西之地送过来的一对儿宝石鹦鹉。”
“会说话吗?”华苓兴致勃勃地问。她注意到了,王砗笼子里的鹦鹉在互相梳理毛发,温馨得很。
七娘无奈地看了这两人一眼,都不着调得很呢。
王砗摇了摇头:“这一对倒是学不会了,若是要能说话的鹦鹉,要打小便开始调-教。”
“噢,我也听过这种说法。”华苓说:“我还听说,若是叫鹦鹉学舌,还得在它小时候将它的舌头割一割?”
“你这就听错了,鹦鹉是不能割舌的,若是割了,多数都活不成不说,活得成的也多半照旧学不会说话。”王砗漫步随着华苓和七娘往老太君的院子走,慢悠悠地解释:“若要会说话的鹦鹉,公的比母的好教许多,五头里就能有一二头教成的。”
“原来如此。王二哥果然懂许多呢。”华苓真心赞叹。王砗是她遇到这么多的人里面,活得最舒服的一个了。活得舒服,就很有情趣,什么都想玩玩、都想看看,能鼓捣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来。
“都只是略通皮毛而已。”王砗道。看见华苓当真在仔细观看他鹦鹉的皮色和动作,如此捧场,王砗便说:“这两只都是公的。前面原本是得了两对儿,但那母的没养好,折了。这阵子你二哥在令人搜寻好的母种,等寻到了,抱窝养出小的来,就送你一对儿。”
“那就先多谢二哥了。”华苓粲然而笑。与王砗说话真的开心,一点都不会觉得紧张或是别的什么。然后她就看见前面领路的侍婢偷偷觑了王砗一眼,拧回身去偷笑,不由问:“王二你又作甚了,叫人家瞧着你都想笑呢。”
王砗说:“也没甚,不过就是近来天气也冷,在屋里挂了十来个鸟笼子,如今是一院子的鸟雀叽喳,倒比人声还响亮些。”
七娘蹙眉道:“声音倒还好,只这鸟儿也需吃喝拉撒呢,这味儿总归有些不好闻。”七娘的想法颇为正统,这种玩物,叫下人们看着也就是了,何必放在身边。
王砗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都是娇贵鸟儿,一时间与侍人养我不放心。”
七娘知道她是说不通王二的,也就不再说了。
华苓在一旁笑,心想其实若是没有卫羿,王砗这种人应该能算她心里最理想的对象。卫羿是实实在在的,根本就不懂得情调是什么,也不怎么懂得讨好人。至于王砗么,若是生在后世,大概就是那种愿意花上五个小时,在家里折腾出一顿完美的烛光晚餐的人,浪漫得很。
想到卫羿,华苓的心情又低落了些。今日还没有得到东北前线传来的消息,不知道战况如何了。她只知道,卫羿已经率队回到了鸭绿水边。战场上瞬息万变,他武艺再高,也不可能保证不会受到一点伤。若是像那回伤在手脚,自己也能压制毒伤还好说,若是刀剑无眼,伤到眼睛了,或是耳朵,或是鼻子又如何,手呢,腿呢,她根本想象不到,若是卫羿回来是……残废了,她应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虽然她自认为心不坏,也会忍不住想,若是要受伤,还是伤在随便什么别人身上好了,有那等忠心护主的下属,以后她一定会好好抚恤他们的亲人。
她叹了口气。有了立场之后,人就很容易显得恶毒了。
……
“小九,到了。”七娘拉着华苓,嗔了她一眼,跟在王砗后面走进王家老太君居住的正院。
侍婢笑着掀起帘子,请王砗、七娘和华苓进去。老太君坐在堆锦铺绣的炕上,慈眉善目,发丝花白,看着很亲切。谢华蓉带着女儿王倩和小儿子王仁,都簇拥在老太君身边坐着,笑盈盈的,两个炭盆放在角落里,厅堂里暖融融的。
前些年和谢家姐妹玩得好的王家姐妹已经都陆续出嫁了,王雪、王雾等,有嫁在金陵的,但还是往外嫁到别州大族去的多些。
老太君眯缝着眼睛往进来的这几个年轻孩子看了看,眉开眼笑道:“砗郎也来了。菁娘来我身边,叫我瞧瞧。还有这个,是熙和家最小的女郎罢。来,来。”
王砗还是不敢把鸟儿这种东西随便搬进来冲撞老人家的,放在了外面,见了礼之后就在炕下的高椅坐下了。七娘和华苓先是给老太君问了安,又笑着朝华蓉和两个外甥打了招呼,将带来的礼物分别给出去,才一左一右靠在老太君身边。七娘握着老人家的手,陪她说话。
“这人哪,年高了就易忘事……”老太君轻轻拍着七娘的手说,“你们家爹爹去得早些,也是苦了你们几个年轻孩儿了。”
“并不苦的。”七娘忙笑着回道:“老太君,有大哥、二哥在呢,我等兄弟姐妹都过得十分好。”
老太君含笑听着,慢慢点着头,动作是老人常见的慢,不过依然雍容。养尊处优数十年,养出来的气度自然很不一般。
华苓看着老人家,回头算了算,老太君今年大概有七十岁了,身子骨是比前几年要弱气了许多,眼睛也显得浑浊了,满脸皱纹,但是神情依然慈和温柔,矜持得体。看着老太君,华苓就觉得整个人都好似慢慢沉淀了下来。
不论年轻的时候要经历多少挫折,若七十岁的时候能如老太君这样子,依然气度雍容,儿孙绕膝,共享天伦,已经是极好极好的了。老太君就像一个样本,指出了一个女孩子以后能走的一条路。她甚至觉得有些感激,不为别的,就为今日能坐在这里,听她说说话。
华蓉也笑道:“老太君,华邵、华昌都是极能干的好郎君,定是能好好照料弟妹的。老太君只管放心。都说外甥似舅,我也很盼着大郎、二郎都多像他们舅舅些,生生性性的,以后也能好好撑起家来。”
才三岁不到的王仁坐在母亲膝上,懵懵懂懂地说:“二郎不像舅舅。”
“那二郎像谁人?”华苓歪歪头朝这小孩儿笑。
王仁往母亲怀里缩了缩,黑亮亮的眼睛朝华苓看了看,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王倩笑着替弟弟说:“苓姨,二郎他是有些儿怕生呢,他是很想答苓姨的话的。二郎是像爹爹呢,是不是?”
王仁使劲儿地点了点头。王倩已经十岁了,伶俐又可爱,穿一身嫩黄色的襦裙,与七娘像得不得了。华苓对王倩完全是爱屋及乌的喜欢,细细看了她好几眼。
“原来是这样啊。”华苓道:“二郎可真聪明,苓姨也觉得你很像你爹爹,长大了一定是特别俊朗的郎君。”
“——还有,倩儿长得与她菁姨可真像啊,一大一小同个模子倒出来似的,好叫人羡慕。老太君你说是不是,老太君你瞧瞧呢。”华苓笑嘻嘻地握着老太君的手摇了摇。
“倩儿是蓉姐的孩儿,与我自然像些。”七娘拉着王倩的手笑,两姨甥确实长得像,所以王倩自小就很粘她。
“确实是像得很。”老太君将王倩和七娘都拉在身前,细细看了看,开怀道:“好,好,好,都是伶俐乖巧的好孩儿。”虽然长得是像,但王倩比七娘要活泼了无数倍,当下就笑嘻嘻地蹭在老太君的膝头撒娇,闹着要这个要那个的,折腾得很,但是也叫老太君高兴得很,叫身边的掌事嬷嬷去钥匙去开了库房,给这一屋子的年轻孩儿一人赏了几样玉制的物件儿,只说玉养人,特别是女郎们,很该时时都佩着玉的,养成一个温静文雅的好性子。
年轻孩儿们都道了谢。老太君精神头很好,也有兴致,孩儿们也捧着说话,就慢慢提了些往事。
其实算起来,大丹朝立-国也就百来年而已。立-国以后,大丹的边地一直都不平静,大丹人是与东北、西北和西南的异族争斗了好几十年,才保下了如今这些地盘。
老太君姓戚,出身北地恒州戚氏,小时候是过过苦日子的。恒州在幽州西南百来里处,算是关内地域,但在边地战事最紧急的时候,恒州本地官民的粮米,不论身份家族,全都只能留下勉强够吃的口粮,其他全都支援到前线去。
那时候,就是大丹人刚刚打退了新罗,还在抗衡北地靺鞨遗族的时候。
从老太君简单的描述里,华苓就能大致想象出那时候的艰难,不由道:“咱们如今享用的都是祖宗辛苦打下的江山。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呢。多谢老太君教诲,苓娘不敢铺张浪费。”
七娘心有戚戚焉地点头。王倩也抢着说道:“倩儿与弟弟以后也定当尽力俭省些,这世上还有许多吃不饱饭的人呢。”
“倩儿乖得很。”老太君赞许地说,从怀里摸出了一串木佛珠,慢慢地捻数,说道:“盼着边地战事早早完结了的好,这多打一日,边地子民就受苦一日哪……”
众人都不敢说什么欢笑的话,倒是王砗没有什么顾虑,朗声笑道:“老太君无需多虑。我们大丹的军队都是久经磨练的强兵健卒,新罗不过弹丸之地,如何能与我朝抗衡。只管等着罢,等过了年,开春边地雪化了,我们大丹就能一举将整个新罗拿下,再也不叫它养虎为患。”
王砗毕竟已经成年,也颇有见地,说的话是很有信服力的。一屋子的老少都被他一番话说定了心,又俱都重新开怀。
大郎带着弟妹迁往江州,华蓉作为大姐,心里自然是记挂的,刚好趁着这回七九两个来了,又寻机会细细问了问她们在江州的生活,听到说处处用度都还与金陵相近,才略放下了心。
……
见过了老太君,陪着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华苓和七娘才告辞了老太君和华蓉母子,由侍婢引着转往王家三房。
时近傍晚,天上开始飘下了绒绒的雪花。
走入三房的庭院群,华苓和七娘都感觉到了,三房的气氛明显与老太君处有些不同,仆婢们看着沉默寡言的,也很少笑容。
侍婢在前面领路,隔着四五步,华苓悄声问七娘道:“说起来,七姐,没记错的话,到腊月初王三哥要成婚了呢?”
“应是如此。”七娘斜华苓一眼,恨恨地拧了拧她的手腕,也是悄声道:“但这与我无干,你提他作甚。”
“怎么说都是熟人,这等人生大事不该知晓一二嘛。”华苓嘀咕。
“确实是该知晓一二,但你这促狭鬼儿说的定然不是那个意思。”七娘瞪华苓。
华苓展颜而笑,低声道:“好嘛,好嘛,我是促狭鬼。——但我觉得么,你的选择是对的。”
两姐妹心照不宣地朝彼此一笑。看王家三房气氛如此沉闷,自然是因为主人近来心绪不佳,才叫仆婢们都不敢说笑,连抬高点儿头都不敢。一家子都是如此风貌,在这样的家庭生活,岂不是闷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