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下来,丞公府每个月的支出至少要一千五百两银,多的时候两千两也是可能的。全年下来,至少也要两万两。
暂且按照一文钱等于后世一元来算,丞公府一年普通花费在两千万以上。
算到这里,华苓不得不感慨,爹爹和哥哥也真是厉害,撑起了这么大一头家。然后她又打了个哆嗦,她身边也养了这么多的人,若是不多多赚钱、开源节流,日后说不定要吃西北风去了。
……
知道华苓身体不适,六七八一起来看了看她也就走了,说是去嫂嫂那边说话。大家伙儿都是女孩子,都知道这个时候人是没有什么精神气儿的,勉强拉着在一处玩也没意思。
……
华苓就这么恹恹过了几日,终于熬到小伙伴走了,立刻又精神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惠文馆去看看。
几日前馆子才在门口新设了一处登名处,让来看书的客人签下名字,写清楚家庭住址、家庭状况。若是他愿意配合的,惠文馆也会尝试相信他,允许他将一些普通书借回家去看。
这是华苓的想法,单在馆子里看书,时间还是比较有限的,若是读者可以将书带回家去看,时间充裕,也许能看得更用心些,学得更多。但这件事不好操作,被借走的书更容易被污了、毁坏了,这损失要如何弥补。
莫杭和何冯都很反对,至于罗定,因为晏河那边业务也是繁重,已经召回去了,就给华苓留下了何冯。
如今莫杭是馆中顾问,华苓也不可能完全忽视他的观点,所以是争论了很久才定下来,先试行一段时间,若是情况不好,这一条规矩就废止。
“谢九娘子来了。”
华苓到惠文馆的时候,莫杭正在馆中,看见她就很高兴。但他却是皱着眉,叫人将读者借走了又还回来的书取来给她看,说道:“谢九娘子,这借书的业务还是不好,你看看这几本书。”
这几本都是千家诗、百家姓这样的学童启蒙书,是来自王家的一批新书。这类书销量大,卖得多,价格不贵,被附近人家借回去了,必定是给小孩子读书用的,如今还回来,里面被黑笔涂鸦了不少,有些字都被糊住了。
莫杭敛了笑容,显得特别严肃。他说道:“谢九娘,我看此事不能行。此书是被一老媪借了回家,过了一旬日还回来,就被画成了这样。若是本本书都被如此糟蹋,我们惠文馆那里还能开下去?书乃是贵重之物,我想着,日后竟是不能再叫此人进馆了。”
何冯也是点头,在一旁劝说道:“谢九娘子,在下也是如此想。谢九娘子费了许多银钱方才整出这偌大个馆子来,如何能叫那些个小人物轻轻就糟蹋了。细水长流,还是只叫人们进馆来看书罢。”
华苓在心里叹了口气,点头道:“我也知道了,此事暂不能行。便如你等所言,将签名处撤了罢。”
也是她想得太好了。惠文馆在金陵建起来,即使它能提供更多看书的机会,更宽容的尺度,在读者根本没有完整的遵守规则的意识之前,是根本不可能提供那些服务的。
可以说,因为所面向的人群并没有那么‘懂事’,所以惠文馆不得不变得更‘严厉’些。
但她也不后悔作这样的尝试。
她也知道,何冯这几个人心里是在想,这件事是这样明显的不会有好结果,到底有什么必要去做,做了也是纯浪费精力和资源。
但她的想法有些不同。
何冯、罗定,包括莫杭,都是倾向于不信任踏进这个馆子里来的人的,但她却是倾向于先信任他们的。
因为她是这样想,这个馆子如今才出现在这世上。
也因为她是这样想,她就愿意去试一试,试一试相信客人更多。
——说到底,其实华苓这个人是非常、非常自信的。
华苓表现得如此干脆,倒是让莫杭有些惊讶。之前华苓为了说服他和何冯两人作这个尝试,很是费了一番口水。听得进旁人的话,发现事不可为,立刻就能改变自己的态度,这就是极难得的了。
莫杭朝华苓拱了拱手,赞道:“忠言逆耳,谢九娘子听得进逆耳之言,此等胸襟实不一般。”
华苓弯弯眼睛:“发现做得不对了还不肯改,以至于错得更离谱才离谱呢。”
莫杭叹道:“若是换了我,当真未必能如你这般。——谢九娘子,虽然虚长你几岁,但许多地方我是当真自愧不如。”
华苓啜了口茶,微笑道:“这有什么。”
莫杭一愣,谢九这话语气很嚣张,倒不像他所认识的丞公家女郎了。
岂料华苓是接着说道:“人看别人不是太高就是太低,看自己倒是没有几个能觉得好的,人皆如此,我亦如此。你以为我看你不羡慕?我也觉得你活得十分轻闲快活。”
莫杭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谢九娘子说话总是这样有意思。”
华苓耸耸肩,十分无奈地说道:“也不知道是为甚,我也只不过是平平常常说话,总有人说我讲的是笑话儿。”
这回连何冯都忍不住笑,插话道:“想来谢九娘子是天性风趣呢,这可是很不一般的。”
华苓只是微笑。
惠文馆里十分清净,雇工们各自忙碌,来阅书的人也都是平心静气的。
几个人说说笑笑,又商量了一阵子,敲定了下几个月里,惠文馆能继续做的一些尝试。
有名雇工领着卫羿进来了,他身后跟着黄斗和卫旺两人。卫羿发现华苓和莫杭、何冯等人坐在一处说话,面上都带着笑,他的脸色就黑了好几层。
卫羿也不理会那些人,径直朝华苓说道:“阿九该归家了。”
华苓站起身,皱眉道:“我这边事儿还没说完呢。”
莫杭、何冯等人都站了起来,纷纷向卫羿拱手打招呼。
卫羿盯着莫杭看了一眼,眼底神色冰冷。在药叟持续调配的对症药物的治疗下,他的内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莫杭也并未学过什么武艺,不曾打熬过身体,如何扛得住卫羿带着如此强烈压迫力的盯视,只是在卫羿跟前站了一阵,就有些挂不住笑意了,背后怕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华苓皱眉道:“卫五,你这么凶做什么?”
卫羿看了她片刻,在下位坐了下来。
何冯忙不迭过去让他:“卫五郎君,卫五郎君,请上座,请上座!”
这厅堂里是上首两张并排的高椅,一左一右,下面再放了左右两列相对的各三张高椅。华苓坐了上首右侧的椅子,莫杭却不肯坐上首,华苓便请他坐在西侧第一张,何冯陪坐莫杭下首,三人一直如此说话。
卫羿却在何冯下首最后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唬得何冯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他一介小人物,祖上八代连官身都没有半个,如何敢坐在弼公家五郎的上首?
莫杭站在座位边边上,看看华苓,又看看卫羿,表情尴尬,也许还带着一点心知肚明。
卫羿四平八稳地在最后一张高椅坐下来,平板说道:“不必理会于我。你等还有事要商量,且商量罢。”
都这样了还怎么商量?
华苓鼓了一肚子的气,勉强朝莫杭笑了笑,说道:“今日谈得也算差不多了,就先到这里罢,过几日等闲了,再继续。”
在场的人就都是说“如此甚好”,华苓朝卫羿道:“卫五,走罢。”她实在是心里有气,卫羿这是干什么呢,是专门来看着她,不叫她出轨用的?是对她这么不信任吗?
……
等出了惠文馆的门,华苓坐在马车里,越想越是生气,猛地掀起帘子叫道:“停车!”
车夫赶紧把马儿勒住了,华苓跳下车,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面无表情的卫羿,道:“你下马来。我有话要与你说。”又朝车夫侍婢们道:“你们都在这处等着。”
主人家很明显情绪不佳,便是金瓶也不敢多说什么话。
马车已经行走到了一条淮水的支流边上,准备过桥。这段河道很小,过不了船,所以桥只是造得微拱,铺得十分平坦。
卫羿下了马,将缰绳丢给黄斗,跟着华苓走到桥边无人经过处。
华苓打量了一下他的脸,当真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拿两只眼睛看着她。她抱起了双臂,问他道:“你这些日子是作甚?莫杭那里惹了你,他做什么坏事了,值当你拿那等看敌人一样的眼光来看他?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经不起你的气势,这难道还是他的错?”
“还是说你这么不喜欢我做这件事,那你早说啊,反正你说了我也不可能就这么停下手。”华苓冷冷地说:“还是说,你要拿你是我的丈夫这样的事来说话,你准备告诉我,你不允许我在家外做任何一件略有些出格的事?”
华苓越看卫羿的脸就越生气,这一脸的没有表情是什么意思?
卫羿拢了拢眉,他慢慢地说道:“他觊觎于你。你是我的妻子,我怎能容他如此。只是略警告一二,我以为我已算得十分克制。若我脾气再差些,便是当场将他打一顿,也是应该的。”
华苓气急了,反而是笑了出来:“莫杭对我能有什么?莫杭知道我与你有婚约,他是正人君子,处处守礼。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从一开始到现在,他对我从未有过半点逾矩。若有交谈,也是为图书馆子讨论而已。”
卫羿说:“他心思不正。”
“——照你所想,是任何对我多看了一二眼的人都有罪?我有这么大的脸面?我出外行走,见过我的人多了去了,你是不是想将这么多的眼睛都挖了才安心?”
华苓冷笑:“还是说,你是想将我关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就只给你一个人看见才安心?”
卫羿皱起了眉:“我并无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华苓冷冷地说:“我要建一个馆子,做一件事,我自然需要许多人手,我自然需要见许多人,我自然需要与别人说许多话。你在我与别人需要时间说话的时候,就那么冰块儿一样杵在下面,你还专门坐在下首,谁还敢说下去?你就是诚心搅散我的计划,你就是诚心!你敢说不是?”
华苓看着他,心里很失望。卫羿对她再好,也不过是想让她作一只笼中的金丝鸟罢了,希望她漂漂亮亮的,希望她乖乖巧巧的,不惹麻烦,只懂在他手上啄食。
小娘子第一次露出那样失望的神情,卫羿也说不清楚,是心里哪处狠狠一抽。
他又不是瞎的,早就看出了莫杭此人的心思。这段时日,谢九为了那图书馆子,见那莫杭的时间越来越长,说的话越来越多。每每他到那馆子门口接谢九归家,都能看到他和谢九互相笑着道别。
他自然是不高兴的,他如何高兴得起来?
卫羿说:“难道我应当对他面色和煦?若他当真守礼,便该离你远些。你是我的。”
“多远才是远?”华苓嗤笑一声:“是啊,我总要嫁给你的。”
卫羿看着她:“阿九,你许是想差了。”他顿了一阵,说:“我并非只为婚约而欲娶你。”
华苓不再看卫羿,扭头看了看那流淌的河水,平静地道:“是啊,你不只为婚约。也许还因为我长得好看些,因为我的家世,因为出身,因为个性。”
“是。”卫羿如此回答。
“是啊……”华苓笑了笑。她道:“我的话说完了,是我想差了,对不住了,卫五郎。回去罢。”
华苓先往马车的方向走去,卫羿在后面站了片刻,也跟着走了回去。
一路再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