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与你家却是不同。我家是谁都要守规矩,便是我天资拔群,也需老老实实按资历熬年景。家长所说的话更是金玉之言,不得置喙半句。我做错甚了?我没有!我从小至今,不曾不守规矩过,不曾不听话过,我一路老老实实!我又不是死人,难道我连心中一丁点自个儿的想法都不能有,我连一件儿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都不能做?这是什么道理?”
王磷越说越激动,嘶声道:“你是你自己运气好,才得来的意气,若你生在我家,你还未必能活成我这个样子!”
卫羿的眉心纠成了一团,盯着王磷。他并不是善辩之人,心中并不认为王磷所想是应当的,但他想说的话都已经在前面说完了。若是换了前几年,他也许会将王磷暴揍一顿,但如今他心中也十分清楚,人心中所思所想,许是唯一不受旁人掌握的东西。
朱兆新越听越是发怒,大声说:“王三你可知你这是什么样子?拉不出屎你怪茅坑太臭你晓得吗!谁都是一样过日子,谁又真的比谁好多少,别人怎地就能风生水起,就你一路在烂泥潭里打滚,是因为你自个脑子里糊满了泥罢!”
王磷跳了起来,满脸愤恨,冲上去抓住朱兆新,当脸就是一拳。
朱兆新爆炸了:“敢打你朱哥哥!我早就想揍你小子,你居然还敢先出手!你是嫌命太长了!”
朱兆新一身武艺极佳,王磷也并不差,两人翻翻滚滚打在了一起,你揍我一拳,我还你一掌,一开始还留些手,几个回合之后都是身上吃疼,发现对方并未留手,于是自己手上也越发狠了起来。
卫羿站在一旁,垂眸看着这两人,表情淡淡。
两人打成这样,自然很快吸引了一众人等的注意力。
朱家祭礼已经完成了,观礼人群已经在逐渐各自登车离开,王朱这一闹,周近的人便慢慢聚集了过来,看清打架的是朱家子与王家子,一时议论纷纷。
有人便上来劝道:“有甚话不能好好儿说,非要拳脚相向?”
“丢脸丢够了罢,还不停下。”卫羿看准了位置,上去一人踹了一腿,他用劲巧,踢在两人身上用力最要紧的关节处,王朱两个当下的攻击就落空了,以一种滑稽的姿势错身而过,踉跄了一下,都扑到了地上。
“站起来。”卫羿立在两人之间,冷声说道。
王朱两人受他指导,从小到大被揍的次数是真不少,一听这等语气心中就先寒毛直竖,立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看对方的样子,再低头看看自己,两人都是心中羞愧,这回整的也真是难看了些。
不过即使如此,朱兆新也依然是理直气壮的,扯着打破的嘴角,呲牙裂嘴瓮声瓮气道:“我住手并非承认你做对了。王三,我告诉你,若是你日后依然这般扭捏捏,莫怪我日后不把你当兄弟。”
王磷原本便是最要面子的人,如今狼狈,却又被许多人围观,他心中已经恼极。既后悔自己不该冲动,心中对卫羿和朱兆新也有些怨恨慢慢生了起来,若真是兄弟,怎会使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这样的丑?怎会句句话戳他的心肝?他昂起了一张挂彩的脸,道:“我何曾扭捏?我有那一点错了?你既不念情面,也莫怪我……”
“这是作甚?作甚了?”王磷的母亲,王家三房太太莲花碎步跑了过来,扑上来抱着王磷叫道:“我儿,你为甚与朱家这野驴打起来了?我的老天爷!瞧这一身的伤!怎能如此,这大庭广众之下拳脚相向,有辱斯文!”
几家的大队人马也循声找了过来,将无干看热闹的人全都劝退,只剩了四家的人。两个年轻人闹点小矛盾罢了,也并不是大事,王磐和朱谦泺压着王磷和朱兆新互相道歉,又与围观者分说致歉,这才算完。
世家大族其实也最是要面子,朱家倒还好些,反正朱兆新打小便是个小霸王,每隔若干日总要整出一两件叫人恨不得将他掐死的事来的。
倒是王家的夫人们,回去私下一交流,却都说,王磷之所以会与朱兆新争吵起来,却是因为谢家的七娘。虽然谢七娘并没有做什么,但王磷心仪于她是事实,她害得两家郎君为她而争吵是事实,王家老一辈的夫人们竟是以三房太太为首,有些集体厌了七娘的意思。也带得与王家亲厚的一些人家觉得谢家七娘不好,性子不好,身子骨也不好,还是个没了娘的孩子,教养堪忧,云云,不再考虑求谢家七娘为妇。
看清了这一点的谢大娘心中无奈,一要为妹妹分说几句,就被家里的长辈夫人们以‘嫁到我们家便是我们家的人,还是勿要过于关注外人之事’为由堵住了嘴巴。
原本王磷有些欢喜七娘罢了,两人也不曾有过任何逾矩的作为,谁也不会把这事说破,这是某种默契。这可如何是好,七娘明年及笄,正是要相看夫婿的时候……谢大娘愁得头发都多掉了几根。
……
老弼公、老辅公与丞公、相公并不掺和到年轻孩子的打闹事里面,只叫孩子们自行处置罢了,他们在祭台旁的搭起的凉棚中吃酒,为老辅公庆贺脱去重担,从此可以安心享受天伦之乐。
“你们如今也是可以享清福了。”相公悠悠叹道:“只不知我与赫明,要到何时才能将担子交出去。”
老弼公、老辅公都是笑,只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当断即断,看孩儿差不多了便放手罢了。
谢丞公指了指王相公,摇了摇头:“你家倒还好些,这一二年也差不多了罢。我家如今还净是麻烦事,怎敢就放手。”
在朝事上合作一二十年了,四公之间极有默契,对各家内里状况也清楚得很。几人都是见过谢氏如今的候选,谢华岷与谢华德,听了谢丞公的话,俱都心有戚戚焉。其实这两人作普通家族子弟看,已经很优秀了,但要挑一国大梁,这样还是不足的。
是不能随意选拔一人坐到这个位置上的,在家族中还不能服众的人,也就是家族里的事还料理不清楚。再到了家外,朝中事务无数,处处急情挤迫,事事有人来求,只会乱了阵脚。
这样看来,谢家如今是有些青黄不接的意味了,谢丞公如何能在这当口退下。
谢丞公吃了一杯酒,遥遥望着江上风浪,缓缓叹道:“时也,命也。”
……
朱家祭礼之后,金陵城中又不知怎的,流传起了与谢家七娘有关的病美人的闲话,华苓听小丫鬟们学了,简直气得发抖。说谢家的七娘外强中干,看着是个好的,但就是个药罐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病不起。又说谢家七娘病了几年,好几年都没有长大,如今仍旧像几岁的小姑娘那般。还有人说谢家七娘病成了丑八怪的,长麻子的……这全都是污蔑!传没几天,干脆成了谢家的女郎都各有疾患,见不得人,云云。
七娘听了倒是很淡定,该做什么做什么。
华苓拉着她去寻大郎,冷着脸道:“大哥,如今城里说七姐的话也太过了。到底是谁在抹黑我们家女郎?不能叫这样下去,不扼死这种人的喉咙,我喘不下这口气。”
大郎正在看下面人呈上来的公文,看了看这两个站在一处,像南方山水中那些个笔架山峰般钟灵毓秀的妹妹,他笑了笑,但却摇头道:“小九,这般沉不住气可不行。流言此物总是越按越发,不去理会于它,过些日子也就消失了。”
自己家的颜面大郎是不可能不维护的,他如此容忍的作派,只能让华苓想到一种可能,流言中的那些话来自于与他们家同样举足轻重的人家。
七娘将双手笼在袖中,站直了腰,冷淡而骄傲地说道:“我便是我,不论别人如何喷溅口水,又如何能伤我一根毫毛。大哥你放心罢,我并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中。”
大郎站起身,有些怜惜地揉了揉七娘的头发,安慰她道:“那些个宵小之流,不过秋后蚂蚱,也翻不起甚大风浪。菁娘不需担忧。你如今便很好,做自己需做的事便是。”
“大哥放心。”七娘微微笑了笑。
华苓没再说什么,陪着七娘回了后院,过了半天,才又重新去寻大郎,当先就问他:“是王家人先如此说我们家女郎?”想到王家,华苓也明白了,除了王家三房,哪里还有那么多的人敢和他们家的七娘过不去。
王磷那货自己不懂事,其实关七娘什么事?明显是有人心里不舒服想要出口气,但也不敢真做出些什么事来,只好小打小闹地传些难听的流言,这等手段也真是小家子气。这里面的计较可多了,说不定,从正主儿嘴里,半个不好的字眼儿都没有往外说,但王家是什么地位,只要流露出一点点意思,下面的人也就闻弦歌而知雅意,上赶着捧臭脚的人不知多少。
华苓冷笑:“我还以为王磷是个东西,原来连东西都不是。”还一副十分看重七娘的样子,连劝阻家里人不要说七娘的话都做不到,实在叫人看不起。幸好七娘心明眼亮,不喜欢他。
大郎看了她片刻,缓缓道:“小九,有些事不能计较得太清楚,伤和气。”言下之意,是并没有否认华苓的说法,但也没有追究的意思。
华苓说:“什么意思?就许他们家张口就来,诋毁我们家的人,不许我们家说点什么?”
大郎威严地看她一眼,说:“你要作甚?不过几句话罢了,回头与相公提一句也就是了,谁是谁非,自有公断。多追究了,反倒显得我们家也一样小家子气,叫人笑话。”
一个大家族,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的,华苓明白。她想了半天,哼了一声道:“行,我也不追究。但也不能叫外面人都这样想我们家的人,说闲话也不可以。这几日不是金陵武举试?”
大郎就知道,总要让小妹妹有个地方找回场子才甘心的,便笑道:“武举试在城南门外举行,初试至今日完毕,明日开始便是半决之赛。”
“初试后留下多少人来?”
“人数仍有五六百。”大郎想了想。
华苓说:“几百人啊……就说我们家怜惜一众武举子在烈日下比试十分辛劳,以一顿甜汤慰劳可好。到时就请姐姐们监督饮食分派。”谢家娘子在这样大型的场面转一圈,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到时她很想知道,谁还敢叽叽歪歪说他们家娘子一身是病。这话实在太恶心。
大郎好笑:“你啊,你那图书馆子扔钱还不止,这里又要大把撒钱?”
华苓说:“头可断,气节不可断。”
大郎无奈地笑:“得了,这钱就大哥出罢,这就叫人安排下去,今夜之前便要调来足份的粮米。也是大哥不好,才叫别人家欺负我们家女儿。”
华苓终于开颜:“大哥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