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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自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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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苓觉得,显圣二十二年的七月过得就像一个梦,还是一个从头到尾都不好的梦。一切都显得很荒唐,一梦醒来,许多人都消失了,丞公府里、金陵城里、江陵谢族里。

丞公府里少了许多熟面孔,丞公下了封口令,没有人敢再谈论七月里发生的事。致远堂和前院三郎的园子都被锁了起来,不再使用。

谢丞公是将牟氏以发妻的待遇下葬的,对外也只说是染病去世。三郎的坟茔相伴左右,葬在金陵南郊,属于谢家的一片林地里。对这年代的人来说,女子去世以后,不许归葬夫家祖坟是极大的羞辱,牟氏的娘家人千里迢迢从近岭南道的临川城来到金陵抗议,但是终究颜面无光地离开了。

丞公回了府,华苓便将可以调动府中兵力的青牛印交还,不再沾手府里的事。丞公将府中诸事暂时交到了大掌事谢贵手上。

不过这短短的一二日里,华苓在府里下人们心里已经越发形成了一个‘不能惹’的形象,再没有下人敢怠慢竹园。

骤失其母、又没了胞兄,七娘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无法调整过来,整日里以泪洗面,没有人能安慰得了她。华苓干脆以丞公府的名义往王相公府里送了封信。王磐和谢大娘来接走了七娘。在同胞姐姐身边呆一段时间,对七娘总是有好处的。

对此谢丞公并没有表示异议,也受了七娘离府之前行的拜礼。

府中的郎君娘子们八月里恢复了进学,经这么一回以后,丞公这些孩子各个都变得越发听话守礼,调皮的不再调皮,懒惰的也不再懒惰,四娘八娘也很少在华苓跟前说酸话了。

不论如何,她们心里总有了些明白,人和人是不同的。即使是太太,行差踏错了,一样有一朝跌落尘泥的时候,不该自己得的东西,还是不去觊觎好些。

府里几位姨娘们,在私下里更是反反复复地叮嘱自己的孩儿,丞公信重的是大郎与九娘,这两人也不是尖刻难处的性子,他们应当做的,就是与长兄幼妹相处好,一辈子总是受用的。

……

新皇昭登基,下诏改元道庆,次年为元年。新皇十分体恤民情,登基之后即与朝臣百官商议,将丹朝沿用五朝的丧制改去,先皇驾崩,举国上下由服丧一年改为百日,百日后不禁娱乐嫁娶,而朝廷官员朝务繁重,更是允许只守三十六日,一下子就获得了无数赞誉。

新皇挺有意思,不过也有明眼人心里明白得很,道庆帝的性子往好听了说就是谦逊温和,往难听了说就是没主见,这主意大约是如今的太后殿下,曾经的阴皇后的手笔。

儿子当了皇帝,阴太后是越发有存在感了,据说后宫在阴太后的管理之下,新皇的妃嫔们是十分和睦的。阴太后三天两头就会下一道懿旨,或是听闻金陵谁家小娘子才德雅盛,请到宫里陪着聊聊天。之后阴太后若是高兴了,还会直接赐下些御制礼物来。也用不了多久,城里得阴太后邀请过的世家贵女就多了起来,对于金陵一些未婚小娘子来说,能不能被阴太后邀请到宫中一见,倒是成了一件可堪攀比的事。

当然,这跟王谢朱卫家的小娘子关系不大,阴太后也似有意无意避开了这四家人一般,有几回,甚至邀请了七品、八品官儿家的女儿,回头又称赞她们兰心蕙质,堪为良配。这下这几位小娘子在金陵就出名了,立刻成了炙手可热的婚娶对象。

三娘的婚礼终究还是被推到了次年八月,两家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在泽帝驾崩的前头办事,也是没有办法。

丞公府中缺了主母,很快就有人家上门来保媒了,想要为丞公说一门亲,说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为丞公继室。

如今丞公府小一辈都在孝期,不能议亲,来说媒的人家都是盯着丞公继室的位置来的,也算得上络绎不绝,能比之前给大郎、二郎保媒的人多了,华苓看得叹气:“爹爹都过了五十岁,取一个十五岁的小老婆他好意思么?”

大郎笑了,说:“为甚不好意思。”

华苓问:“年岁相差如此多,再过二十年,爹爹七十岁的时候,头发全白,走路都走不太动了的时候,新妇才三十五岁,很年轻。若是爹爹去世,她年轻丧偶,往后又如何?能改嫁否?”

小妹妹的问题一如既往的犀利不守礼,大郎听得一愣。然后他揉揉华苓的头,只是说:“此事爹自会处置,小九又何必想这许多。”

“我就是想许多。”华苓往后躲开了大郎的手,抿起了唇。她不想与大郎说话,低头将棋盘搅乱,开始将黑白棋子往罐子里捡。

九月初大郎才从江陵下来,又经一番历练,看着是越发沉稳。在持着丞公印信坐镇江陵族中这段时间,大郎表现非常好,如今在族里威信不弱,年轻一辈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年长一辈对大郎的能力也普遍看好。族长印信已经交回丞公手上,但大郎在族中长辈的安排下开始督掌江左一带的族业经营,如今已经算族中颇有些分量的族人了。

大郎看着华苓,轻轻叹了口气。

金陵、江陵两地,丞公的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出现的损失都在预计之内,各方该得的好处也都没有落下。如今江陵谢族就像一头甩掉了身上许多累赘之物的牛马,可以比较轻松地向前行。

而皇家,前朝里泽帝在暗中经营的那一支死士势力几乎完全被屠灭,如今皇家又少一只爪牙。再加上如今皇家禁军的正副统领已经都换上了亲世家的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世家都不必再担心类似禁军捆锁金陵的问题会再发生了。

一切尘埃落定,等大郎回到金陵,才发现他的小妹妹整个人都变了不少。以往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淡然以对,态度总是很积极,一脸笑容,但现在稍稍有些发刺了,一有不高兴,那就是结结实实地表现出来,也不管别人脸色如何。

简直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大郎心里有些怜惜,柔声说:“小九,哥哥在族里的时候,是很担心你的。爹爹也并非不将你的安危放在心上,只不过爹爹需统筹之事甚多,有时有些缺漏也在所难免。”

“我知道。”华苓不愿谈这种问题,已经盖棺定论、无法改变的东西有什么可聊的呢?说得再多,也都是在一次一次地提醒她,这是个残酷的世界,也许人本身不坏,但是世界会让人做出许多残忍的事。

所有人都一样的。她只是觉得很厌烦了。

棋子都捡好了,华苓站起身往外走。

大郎在后面无奈地扬声道:“小九。”

华苓回过头,眼神冷冷淡淡的。

大郎的脸色严肃起来,问她:“你可是觉得爹和大哥处事失于严苛?”

华苓并不说话。

大郎道:“大哥知你性子温和,若非迫不得已,不愿与人为难。只是,世道便是弱肉强食。我等并非全才,无法关顾方方面面,为保我族绵延,雷霆手段竟是无可避免。若无爹如此手段,如今家族定然混乱不堪,衰颓流散只在顷刻之间,你如今如何能在此锦绣厅堂之中,坐享富贵尊荣?”

“爹将私印交托予你,心中便是十分信任于你,虽然你是女子,爹爹心中也不曾有分毫看低,待你何曾不爱惜。爹爹待你并无不足。小九,你认真问问自己,为何要因些许枝节心绪疏远了爹?”

大郎问得犀利,华苓竟是愣住了。

她呆呆站了片刻,只觉满腹气怒,满腹怨恨,还有悲伤,几乎要将她淹没。

是的,不能怪爹爹,不能怪大郎,谁都没有错,那她能怪谁呢?

怪自己咯?

她转身跑了,到校场里牵出了白袜子,骑上了就往外去。

白袜子身高腿长跑得快,校场旁边就有一个出府的小门,是专供府里兵丁下人出入的,华苓骑着她的马,一脸阴郁,府门口的几名兵丁恰好又是曾在她手下听过命的,原本就对华苓有几分敬畏,上来问了两句,被华苓冷眼一扫,默默地不敢再拦。

华苓就这么独个儿骑着马摸出了府。金瓶在后面只得两条腿,慢了几十息的时间才赶到门口,怒斥道:“你们眼睛都瞎了吗?胆子都被狗吃了吗?怎能叫九娘子单人匹马离府,还不快快令人去追!”

府门口的兵丁面面相觑,这才醒过味来,赶紧排了人从校场马厩里牵了马追出去,金瓶又赶紧派人去告知大郎,也不敢先禀告了丞公,华苓这么自把自为,若是教丞公知道了,寻回来定然是一顿好罚。

大郎听了苦笑:“怎地就这么拗呢。”

近来金陵城刚刚被四公家族梳理过一回,宵小几乎绝迹,清净得很,大郎并不是很担心华苓的安全,不过世家小娘子单独出门到底不像样子,他还是又领着几个人跟了出去。

……

华苓凭着一股气性骑马出了府,连抽了白袜子数下,马儿跑得飞快,很快带着她跑出了府外的夹道,转进城中大街。

城东的街道又宽又平坦,城东这一边几乎都是丹朝开国以后才建起来的,大宅林立,连街面上铺的青石板地都显得格外平坦洁净。

白袜子也很久不曾如此撒蹄子奔跑了,一气也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路两边的建筑开始变得不那么整齐起来,街面上各种各样的人也多了,她才发现,这是进了城中比较繁荣的地区。

她居然自己跑出来了……华苓往天上望望。现在是九月初,太阳不烈,天气不错,正是散步的好时候。

既然出来了,就看一看再回去吧。之前也不是没有出来买过东西,但是哪一回不是许多人跟前跟后,从来不曾这么自由过。

华苓简直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飞起来了。

金陵城规划得不错,街面很宽,路上骑马者不少,四轮马车也不少,华苓得以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往前走,两只眼睛到处看。她很快发现了,路上看她的人也很多,只不过也没有人敢上来搭话。

街面两边是挤得密密麻麻的店面,招徕顾客的各种店名写在多彩的布幅上,以长竿高高挑起,迎风招展。

城中店铺多半是前店后坊,以一家人经营的小本生意为最多。门前的屋檐造得又宽又高,探出店外两米的都有,遮阳、避雨效果很好,专门给顾客行人行方便的。

也有那等规模较大、售卖较为贵重货物的店铺,门面至少也是三个大开间,面街的这一面没有墙,统统是门扇相隔,白日里开门买卖,便全部卸下藏起来,即使是几家客人同时来到了,也是能一起进去的。

华苓看到最气派的店子是一家酒肆,三层楼高,朱漆门户,门口高高挑起一面青色酒旗子,上面绣着‘刘家酒酿’,隔着远远的都可以闻到酒肆里飘散出来的酒香。

华苓骑着马在不远处数了数,半刻钟左右的时间,就有七八个酒客进了那酒肆的门,又有几个酒足饭饱的结账离开,如今大致是半下午的时候,生意旺得很。

然后,华苓忽然想起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她摸了摸两袖里的暗袋,左边是一块小丫头们叠成方胜的又轻又软的丝帕,右边空空如也。

她没有钱!!!

然后华苓发现了自己腰带上有一个元宝状的小荷包。侍婢们每天都会给她系上一个小荷包,华苓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里面是什么了,这下赶紧打开来看,却是两个很坠手的小金珠,一个三四两重的小银果子。

华苓差点喜极而泣,她有钱!!!

袋里有钱心里不慌,华苓这下心里的气是完全顺了,笑眯眯地一提马缰,让白袜子慢慢往前走。

身穿短褐的店小工们在门口高声呼喊着招徕顾客,人流如织。如今国孝未过,她看见的人都穿得十分素净,便是连一些胡人也随俗穿得素净,通街都看不见金红色的东西。但素净归素净,买卖还是一样要做的。做成了买卖,高兴也是一样要高兴的,有那店掌柜做成了生意,领着小工们格外殷勤地将主顾送出店外,两边都喜气洋洋,提着大堆的东西,华苓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也勾起了嘴角。

城中出行的小娘子并不少,华苓就看见了几个十来岁的小娘子联袂走进了一家店子里,远远的就能看见她们面上笑容很轻快、很欢喜。

华苓好奇起来,抖抖马缰,白袜子领会了她的意思,轻巧地穿过人群,到那家店子门口去看。

原来这是一家脂粉铺子,售卖些女性用的胭脂、花钿、油膏一类东西。

铺子门口是一个胖乎乎、笑容满面的老板娘,有七八个小娘子在里面看货,喁喁私语,笑容粲然。

近来城中普通人家的小娘子当中,似乎很流行在发髻上包上颜色秀雅的布帕作为装饰,倒也装扮得人十分清丽。

华苓一路过来看见了许多这样的女孩子,觉得也好看得很,便多注意看了两眼。

那老板娘一看,这小娘子的穿着可真是好,虽然身上没有亮眼的首饰,也定然是好人家的女儿,这样的小娘子花起银子来最是爽手,怎能放过这样的顾客呢。于是立即笑盈盈地迎了出来,高声招呼道:“这位官家小娘子,可是要看胭脂呢?我罗大娘家的胭脂那,在这金陵城中不是第一,也是第二,色鲜而细,口碑最是好的!小娘子,进来看一看罢!”

华苓有点尴尬,左右看看,摇头道:“多谢你,我不买胭脂。”

“哎!小娘子不买也无事,能进来瞧一瞧便是顶顶好的!那有一个词儿怎生说的?如小娘子这般人物来了我家铺子,总是蓬荜声辉!”胖老板娘热情地上来给华苓牵马缰,她倒是利索得很,在华苓还没有来得及让马儿往后退的时候,那胖手一把就抓住了华苓宽大的衣袖,就不放她走了,越发热情地招呼道:“小娘子,下马来瞧一瞧罢!”

华苓进退两难,心下又觉得有点好笑,看这老板娘面相也不坏,便点头道:“老板娘,劳你松松手,我这便下马来。”

华苓才下了马,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带着惊喜叫住了她。

“谢九娘,你竟在此!”

却是莫杭,华苓印象中特别容易紧张的那个年轻郎君。

他快步跑了过来,一脸高兴的笑容,朝她拱了拱手,问道:“谢九娘,你如何竟在此?!可是与家人一道出行?”

她是自己偷跑出来的,难道要这么告诉别人么?多么丢脸啊,华苓堆着笑容,拼命想一个体面的理由。“嗯……你是恰好路过此处吗?”

“正是如此。家中缺了些纸墨,我今日是特意来朱雀街上采买。”

“哦,朱雀街。”华苓这才知道这段街道名为朱雀街。她记起来了,侍婢们提过,城中皇宫在最北,从皇宫往南,金陵城最中心的一片区域的街道横纵分明,跟棋盘一样,还是按照天上星宿起的街名,有朱雀,自然也有青龙白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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