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啼枭鸣长安暮,兵戈扰攘里坊哭。
天宝十四载(755年)三月初三酉戌之交(晚上19点左右),长安崇仁坊内,本在佛堂焚香祈祷的李夫人听闻宣阳坊有暴民闹事,急令河中牙兵持刀挥棍,牢牢堵住宅院各门,同时命贴身丫鬟锦绣招呼仆役婢女收拾细软、备好车马。
“潼关真的丢了?哥舒翰这个酒色之徒打仗愈发不灵光了。若潼关失守,长安城能坚持几日?一旦京师沦陷,圣人威望一落千丈,盛王声名受损,四海更难安宁……算了,多思无益,眼下先要防乱民趁火打劫,待街面安定得从河中留后院再找点人手,护送霁昂、霄云出城。”
年过四十的李夫人虽是一介女流,且丈夫阿史那旸远在万里之外的拓枝城,可身为大唐宗室的她临危不惧,并未乱了方寸。李夫人少时经历过圣人诛灭太平公主一党的先天之变,见识过大场面的她并未将坊内吵吵嚷嚷的乱民放在心上,而是揣摩动荡背后的朝堂格局,盘算如何远离是非之地。
“家里的十几辆四轮大马车均由素叶居的能工巧匠精心打造,据霄云讲,材质之坚不亚于霨郎君麾下的战车,载人、拉细软绰绰有余,遭遇小股盗匪还可当车阵使……”
一念至此,李夫人忍不住瞟了眼东侧院,再次对儿子升出恨铁不成钢之感。阿史那霁昂只比王霨小一岁,“霨郎君”三字早已名满天下,儿子却还在国子监就读。更可恨的是,阿史那霁昂对经邦济世、行军布阵兴味索然,竟日痴迷匠作之事,鼓捣什么连弩、猛油火瓶。李夫人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无奈执拗的阿史那霁昂一意孤行、屡教不改。
“唉,难不成日后还得依仗女婿光耀门楣?”李夫人哭笑不得。
王霨对霄云的如海深情李夫人早就洞若观火,只是在庭州时她嫌王霨庶出,心存疑虑。不过近两年李夫人已默许爱女与王霨交往,不再纠结嫡庶。
不可否认,王霨蒸蒸日上的名望和点石成金的本领是李夫人回心转意的重要缘由,谁不希望自家女儿能嫁个年少有为的如意郎君?但李夫人毕竟不是目光如豆的乡野村妇,区区官爵、些许财帛绝不足以让她心摇意动,真正打动李夫人是王霨的赤诚之心。
自家事自己清楚,明艳无双的长女深受贵妃娘子喜爱,从庭州到长安从不乏追求者。高仙芝的族弟、王正见的嫡子、李林甫的长孙……他们个个都是人中骐骥,家世、地位比王霨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若论及对女儿的情意,王珪私欲太重、李仁之为人跋扈,均非良偶;高仙桂倒是忠厚可靠,惜乎失之于木讷,不太讨喜。唯有王霨,李夫人只瞟一眼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就能看出其中蕴藏着多少纯而不杂的浓情厚意。
当然,王霨并非十全十美,最让李夫人头疼的是他太招小娘子喜欢。远的不说,阿史德夫人生的疯丫头就成天围着王霨转,为了他不惜东奔西走、亲赴战场。李夫人本想劝说几句,可她毕竟非自己亲生,隔了层肚皮。李夫人私下恳请夫君对次女稍加约束,阿史那旸的回信却总顾左右而言他。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想到与阿史德夫人同在拓枝城的夫君,李夫人心中弥漫起淡淡的薄雾。
在外人眼里,夫君风姿神秀、处尊居显,称得上人中龙凤,闺中姐妹无不艳羡李夫人命好,她也乐于不经意炫耀一下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的幸福。
然夜深人静、独守空房时,李夫人却知,阿史那旸对自己真的是“敬若宾”。结发二十余年,自己依然是在夫君心院前厅饮茶闲聊的客人,阿史德夫人才是陪他在后宅厮守相伴的爱侣。若非如此,夫君怎会狠下心举荐长女出塞和亲;若非如此,夫君怎会对次女放纵若斯;若非如此,阿史德夫人怎会老树开花……
李夫人最感激王霨的便是他略施巧计讨得贵妃娘子恩准,斩断长女和亲的可能;李夫人最欣赏王霨的则是他用心专一、矢志不渝,虽百花环绕,却情有独钟。
“细细想来,汝也若霨郎君一般深情,只是如海深情都给了别人……”思及至此,泫然欲泣的李夫人无端羡慕起常遭众人鄙夷的裴夫人来,同样遭遇偏心的夫君,李夫人只会独自垂泪,裴夫人则敢于摆明车马、抗争到底……
马嘶蹄声乱、人哗门前喧。
李夫人暗自神伤之际,前院忽响起急乱的拍门声。她正欲派人上前喝问,把守大门的河中牙兵已打开厚重的朱门。
“参见娘子!”一身杀气的李定邦随意施了个礼,与他同来的几十名士卒均血染征衣。
“李兵马使踩断五杨宅的门槛才讨得武关防御使的差遣,如今不在关隘镇守,跑来长安意欲何为?”凌厉的杀气吓得李夫人后退半步,不过见所来之人均为河中将士,她强压心中畏惧,板起面孔呵斥道。
“霁昂郎君何在?”李定邦根本不理李夫人的质疑,疾步走向东侧院。
“站住!”李夫人见李定邦神色不善,张开双臂拦住他:“究竟怎么回事?难道武关也丢了?”
“武关丢了、盛王死了,长安即将变天,请娘子携郎君火速返回拓枝城!”李定邦脚步不停:“娘子万万不可耽误。”
“武关也被叛军攻破?”李夫人大惊,转身欲去东侧院叫阿史那霁昂,刚走两步又惊声道:“不好,霄云申时被贵妃娘子召进宫中,一时半刻怕回不来,这可如何是好……”
“请娘子带霁昂郎君先走,某护送娘子出城后再返回头接应霄云郡主。”
“那雯霞呢?”李夫人随口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