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宇知道自己这个妻子从小在大家庭里长大,心思本就比这年龄应有的状态要复杂许多,而孕期的妇女更是多疑和偏执,连忙笑着说道:“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有什么危险,而是留给我们这个国家推动改革的时间,已经非常有限了。”
他又抬起头看向天花板,缓缓地说道:“大家都觉得国家形势一片大好,都觉得生逢两世圣君,外患已平,四海澄清,东亚已经是囊中之物,太平盛世已临,从此就是康庄大道……又有几个人真正明白,我们走的这条路有多艰难,多危险,而前途又是何等莫测。”
他又顿了顿,突然问道:“小夜,你知道为什么历史上的改革,都是失败得多,成功者少?而且改革力度越强,失败得越惨?”
“改革是要打破旧有的陈规陋俗,伤害到很多人的利益,所以总有阻力,有掣肘………………”刘紫夜轻声说道,“不但开始难,坚持下去更难。一旦有所挫折,马上就是非议四起。”
“对。”郑宇笑了笑,心中也有些惊讶于刘紫夜的才智见识,“你说的一点没错。改革,说白了首先是打破原有的利益分配格局,而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就是原有利益分配格局下的既得利益者,因而自然面临巨大的阻力。大部分改革,都是国家到了不改不行的时候才能开始,而且一定是国家最高权力者从自身安危存亡的角度出发去力挺才能开始,就是这个道理。”
“但这样问题就出来了,”郑宇吸了口气,缓缓说道,“等到不得不改革的时候,国家形势往往已经非常危险,换句话说,国家已经很自然地处于下落过程,不改革的话基本就是死路一条而改革,也未必能马上见到成果,更不可能从头到尾都让所有人受益。对改革中的受害者,也就是原有格局的既得利益者来说国家自身的趋势就是越来越差,因而很容易地就可以找到一大堆的炮弹来攻击改革,把一切问题都归咎于改革。他们不但能操控朝野舆论,还可以煽动民众。对绝大部分人来说,他们看到的只是改革之后的日子似乎真的比改革之前坏了,至于不改革是不是更坏,没有人想得明白或者不愿意去想明白。”
刘紫夜静静地听着。
“这个国家沉疴已久,一时的振作不难,难的是从根本上扭转上千年累积下来的病变。一时的事功不足凭,一场内部的政争就可能导致急速扩张的国家分崩离析。外患看似平息,可一旦欧洲列强争霸告一段落,西方世界重新达成利益划分,我们就要面对整个外部世界的打压。”
“我们这样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国家,任何一个重大改革都是异常艰难复杂的过程需要内外部环境的高度配合。如果我们还是走老路,还是打着稳定压倒一切的借口,心安理得地混日子一直等到国家形势走了下坡路,不得不改的时候再去改革,那可以想见,我们的改革很有可能就是失败的。”
“进化论一样适用于人类社会。到了这个时代,社会进步一日千里,谁更有远见,更有行动力,谁才能在民族的竞赛中抢到先手。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的改革必须是一个常态,不能等到山穷水尽不得不为之再动手而必须主动谋划,果断行动。没有改革的条件,我们就去创造条件。父亲那一代人处心积虑布局十几年,为的不仅仅是打赢一场国战,收复一些领土,而是要为了这个国家根本性的改革创造出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这个时候刘紫夜也有些骇然。
那些彗星般崛起,改变了一个民族命运,早已成为传奇的巨人,难道早在几十年前就在谋划这一切了?
郑宇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刘紫夜的耳中,却仿佛金属轰鸣。
“要保障改革的成功,就要在国家处于上升期的时候大胆施政,推动那些根本性的,难度最大的改革,在发展中推动改革,而绝不能在最好的改革窗口中满足于小打小闹的装点门面,把难度大的改革放在后面。只有在国家的上升期推动根本性的改革,才能最大限度保证国民总体利益的持续提升,也才有余地在改革中实现利益兼顾,减少改革的阻力,坚定全体国民对改革的信心。这也是一再被历史所证明的:凡是大力度的改革能成功并且留存下来的,往往都是在国家处于上升期的时候由最高统治者坚持推行下来的。秦的商鞅变法,正是抓住了三家分晋,而魏国在削弱了秦国之后迁都向东,转而与关东各国征战的时间窗口,而此时秦国崛起未久,统治集团普遍有进取之心,虽有小挫但筋骨未伤,反而内部众志成城,因此方得成功。隋文帝建三省六部,开科举,之所以能成功,也是抓住了隋初国力蒸蒸日上的宝贵时“历史不会给我们太多机会。父亲他们布局几十年,天时地利人和才打赢了这一场国战,欧洲英德对峙,美国还处于孤立主义,列强矛盾重重剑拔弩张,而国内我的威望正是如日中天,民气也高,中上层普遍有进取向上之心,整个国家都做好了除旧布新步向前的准备。如果不抓住这至关重要的十几年完成国家部的整合,实现至关重要的檀变,一旦列强排完座次,步步进逼,届时内有附属国蠢蠢欲动,反对派和野心家搅动风云,政府乃至整个上层心满意足因循苟且,外有列强文攻武卫,我们哪里还有空间来推动这些脱胎换骨的改革?”
刘紫夜的头枕在丈夫的胸口,静静地听着,感受着略显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轻轻拉起了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之上。
郑宇知道妻子的意思,沉默片刻,轻抚妻子圆润的肩头,柔声说道:“小夜,其实我能下得了这个决心,也是要感谢你…感谢咱们的孩子。”
刘紫夜没说话,只是把头靠得更紧了,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胸膛。
“以前我只是一个人,我最关心的…其实还是现在,是如何按照自己的理想做下一番事业………………如果我一辈子都只是这样,也许我也会在一个个成功面前迷失下去,一心都是在生前创下前所未有的功业,打造一个旷古绝今的大帝国,让所有人崇拜我,仰视我…在生前为神,在死后为圣。”
“可我有了你,又有了他们……我是你的丈夫,是他们的父亲,我要考虑的不但是自己,更是你们,是下一代,下一代的下一代……同样…我要考虑的也不仅仅是当下的成就,更是未来一代代的中国人。”
“如果我们还是玩人治那一套,搞力强者胜…那历史上一代代的亡国之君,前朝皇族,也就是我们后代将来的下场,亿万国人,也永远摆脱不了治乱循环的梦魇。有了你们,我才真正想通了,有能力也有信心放权的,其实只有我。
“我有威望,有资源,有信心在放权之后依然可以稳得住局面…而国家此刻也正是蒸蒸日上,民族情绪高昂的时候,焦点还没有转到内斗上……可我们的后代………………他们没有这一切,而国家恐怕也早已是外患平息,新的官僚集团和利益共同体越发牢固…………到了那个时候,且不论他们以我为榜样…一心也要操威权于手开创功业,就算他们真的想放权,他们有那个信心吗?真放了手,国家又真的能平稳过渡吗?”
“法律可以约束我们,但也同样可以保护我们。现在虽然我更多要依靠我的威望,依靠皇产,依靠禁卫军,依靠我打造和控制的党与社会组织来保护自己,保护你们,可这一切都不可能长久。到了我不在了,我们的后代还能一直牢牢掌握这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