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在此时,一泼毡笠请假的契丹武士,约有三两百人,卷着风似自南而来,马到山前,自寅火率出时那口子处钻将进去,往深处三五里,渐渐不能驰骋,前头又转出暗哨三五个,再转出七八个,渐渐更多了些,却往这一泼武士里领头的那个瞧一眼便不再挡路。
不片刻,人到那荒洞口前,余者四散各自寻避风处歇脚,那领头的正一正衣帽,起落时毡笠下露出一张不算十分清秀的面孔,这人阔口重额方面大耳,身量不十分修长,却他这身材与面目十分相配,教人瞧着好生贴切。
这是个年纪三十上下的壮年男子,行止间颇有一番成熟厚重的风量,又有北地男子的粗犷。
带着一身风雪,这人正起衣帽,在洞口望把守着的轻骑叉手先见个大礼,低声问:“首领在里头么?”
轻骑忙还礼,恭恭敬敬答他:“真不巧,首领已眯眼了,一时半刻恐怕不会醒来——不然,咱们便不必通传了,韩统领自进里头去候着?”
左右一瞧,萧绰心腹亲信都在外头,那男子便摇摇头婉拒这几人的好意,大冷天里,他竟如同这些个寻常轻骑武士一样,束手静静凝立等候在洞外。
不过三刻的工夫,洞里传出萧绰的叹息,她半是恼恨半无奈的口吻喟叹着道:“阿让也与燕燕生分了,再大的事情,在你心里也大不过一个礼与嫌么。”
这人正是韩德让。
韩德让垂首不敢怠慢,躬身往洞内又施大礼,口称有罪,萧绰那话,他可死也不敢接应下去了。
里头萧绰又轻轻一叹,半晌淡淡道:“也好,也好,总不止教人不明不白地煎熬着了。阿让,你进来罢,外头可冷的很。”
韩德让再三犹豫,不敢起身将额头抵在雪地里不至使人瞧见他的面部神情,硬声道:“军情紧急,请首领恕韩德让不便之罪——沙坡头里一番计划,教那唐廷里的贼配军尽破了,我南下途中,听说这人又烧了引仙庄致使首领得了偌大损失,如此耻辱,不能亲手擒杀这人,我十分不能甘心。”
“你该死!”萧绰一怒,音量拔高了许多,这一声厉叱出口,缓了一缓却又压了下去,她和声道,“阿让,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但这个卫央,你可莫要小觑他是个配军,此人狡诈,若非如此怎能教你在由贵处一番布置方起了个头便夭折了?为上将者,切莫轻慢你的对手,不然,那是要吃大亏的。”
韩德让肩头颤抖,发力将一张脸都埋进了积雪中,雪下有枯草残枝,一时划破了他的面颊,血丝涔涔的,又并着那生冷的雪水扑在脸上,当时烧得发烫,他大口喘出的热气,将面下积雪融出面盆大小的浅坑来。
这个人是很矛盾的一个人,他本是汉人,如今也是汉人,祖父辈时契丹南下打草谷将他一门老小都掳掠了去,有没有杀伤不知,只在到了辽国之后,这韩氏一门倒荣耀了起来。想当初在中原时,韩氏只是个知些文明懂点道理的小富人家,到了辽国没多久,这韩知古的人竟为契丹皇室瞧中,教作了渥鲁朵里的仆役。到了韩德让知事时,其父为辽帝抬举,成了渥鲁朵里的医官,并以此为晋身之资,成就了韩匡嗣一府留守的荣耀。
由此,韩氏在契丹贵族里,以汉人之身官至高要,韩德让年方三十,南院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此番战罢,恐怕升迁又到了时候。
这个人,素以忠孝节义闻名,偏他这学自炎黄一脉世代相传的伦理道德,固执地用在了异族的人心里。此人最为辽人乃至契丹贵族称赞的,便是勤谨忠贞,能知进退,颇执上下之序。
韩匡嗣本为上京医官,整日接触的不是皇室便是贵族,同朝为官的萧绰之父萧思温自也与他熟悉,往来走动地颇是密切,韩德让长萧绰一轮,堪算是青梅竹马的相交,待萧绰长成,出落得个上京遍地传美貌之名的女郎,却谁教他两个也算得天造化的生是皇室圈子内的人?耶律璟死,耶律贤即位,萧氏在其中出力最大,贵族里又是执牛耳的,若不能与萧氏联姻,耶律贤怎能安心?这既艳又慧的萧绰,自然逃不脱入宫为后的选擢。
自此,韩德让那好逑之心,便化作了执上下别男女的进退。
或也正是这样个男子,原本该是那样的轨迹里,萧绰贵为太后也待他念念不忘,以致与后世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大玉儿与多尔衮也毕竟亲为叔嫂,更无华夷的区别,大是比不上这两个名声却微弱些的男女。
如此,萧绰殷殷的叮嘱,听在韩德让心里更是钢刀剜着心,蝼蚁噬着骨似的疼。
他不恨别人,也不怨别人,天地自开以来,总有上下尊卑的分别,如今上下已分,尊卑既别,纵有万千心思,那都该牢牢地压在心尖子上。
毕竟,身为国家重臣,大道理是要讲的,为国家安稳,该舍弃的也须要舍弃的。
韩德让这样认为,也是这样做的。
久不闻韩德让出声,知这是绝不会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的人,萧绰怒道:“韩德让,你在违令么?再不进,我,我遣你返回上京去。”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