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便是这靠着一方山养活自己的猎人。
刘家在寨里也算有些名气的人家,刘大为军中百将,刘二是自耕伺候家业奉养老母的农夫,两人都已成家,刘大有子二人,长子已束发,幼子正启蒙。刘二有一女一子,子为幺,将也要入蒙了,刘三是为刘老太幺儿,自幼不爱耕读偏爱舞刀弄枪,边地民风彪悍,倒也养出了一身力气,眼见已到壮年,自家见着侄儿侄女兄长二人一家快快活活,入冬来也动了讨一方婆娘的打算,本想上山打些猎物换些钱财,待开春成了亲便也去投军,叵料由贵谋逆,从天而降的祸端落到了老刘家的头上。
那日刘三出寨打猎,傍晚时山里撞见携大侄子讨出虎口的大嫂,将前言后语述说一遍,登时将个刘三恨地抄起弓刀便要去搏命,好歹教哭哭啼啼的大嫂劝住,这些日子来早晚下山在前寨里转悠,昨夜里东寨外一番变故,刘三猜知是侯化处出了变故,遂径来寻他。
刘三是知道侯化这个人的,这人待由贵是忠心了些,然到底这是个大丈夫,叛国那等事情他怎肯做来?只不过这人性子一贯没主见,刘三此时趁机不避人来见,为的便是迫使侯化一时举兵。
至于性命,刘三早就抛在了脑后。
刘家一门,血脉已有大侄子代传,他身为长辈,国仇家恨怎能不报?
教人引着,刘三手提猎刀拐将进门来,迎头瞧见杨延玉二人,只当是由贵的心腹又来说教监视侯化,当时将猎刀横在颈子上,冷笑骂道:“侯化啊侯化,妄你平日在寨里还算个人物,如今妻儿老少尽折于由贵狗贼之手,你竟连报仇的心也不敢起。罢,刘叔子高看了你,不劳你动手,人头送上,好教你去由贵面前邀功轻伤,乞活与叛贼行伍!”
侯化忙喝止:“不要胡闹,这两位是王师使来的,非由贵同党,你快将刀放下,有甚么话,仔细商议着来!”
刘三将信将疑,问两人姓名,他倒略知老令公大名,这杨延玉么,可抱歉的很,从未听说过。至于徐涣,更是不值一提。
当时大模大样在上首坐下,戟指而骂道:“妄你三个,有的是国家将校,有的吃皇帝爷爷的粮,我问你,沙坡头里的百姓,不是大唐之人么?”
三人无言以对。
刘三又喝问:“沙坡头一地,不是朝廷土地么?”
三人再拜而愧,无颜面对这样一个莽撞的猎户。
刘三抓起侯化以来浇愁的酒大口灌下,滴滴答答成了溪水的酒自他口角溢出落满胸襟,将这一瓮酒饮尽,刘三将那瓮奋力往地上一掷,睨着眼打着嗝儿瞧着三人面目,曼声道:“我在外头,先见这少年郎鬼鬼祟祟进了这里,不久又见这姓杨的进了寨中,既你两个是来邀侯化做大事的,半夜过去,如何不见起事?莫非也惧于由贵狗贼,契丹胡儿,半分血性也没有么?”
侯化叹道:“刘三,你不要胡说,杀由贵不难,收复沙坡头也不难,咱们拼尽性命便是了。然高继嗣在这里设下勾当要成大事,若不仔细谨慎,咱们一死不过鸿毛过去一般,耽搁国家大事,谁能承担这样的结果?”
刘三嗤之以鼻:“刘叔子不曾读过书,大道理那是你们这些当官为将的考虑的事情,我只知,如今国土教叛贼窃据,皇帝爷爷的子民教胡虏残杀,你等身为吃皇粮吃俸禄的,竟连杀贼安民的本领也没有,这些个将校的官儿,莫非是使钱贿赂了大官当上的么?难不成身为锐士,贼寇胡虏当前畏畏缩缩不敢决断,还要咱们这些个黎民小老百姓出面替你们挡着不成?”
一时双目腥红,刘三厉声骂道:“我自然知道,战后胜了,你们这些当官的为将的升官发财各大欢喜,咱们这些庶民老百姓的命,教由贵狗贼残杀的了,教叛军拆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那你们在乎甚么?是不是?皇帝爷爷发付你们的军饷俸禄,只养一群猪羊,也须挡贼寇一挡;养一圈猎犬,那也知晓贼寇当前拼命咬死他。猪羊鸡圈也不如,要你们何用?战胜之后的加官进爵功名利禄你等倒受用的好,千家百户缟素恸哭,你们竟觉恍如不闻么?若刘叔子有后,定告诫以唐人难为的道理,宁为篱落的,莫作这样的狗官治下太平民。”
杨延玉一时怒自心来,瞪视着刘三怒发贲张。
刘三抱以死志而来,哪会怕他,轻蔑耻笑道:“这等男子威势不去杀贼,只好拿来恫吓咱们这些蝼蚁草民么?当我怕你不成?听说你爹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若在平时,当面少不了尊你一声少将军,然扪心自问,你于国家有甚么功劳?于庶民有甚么功绩?你我都是娘生养,不过我没生官家,仅此而已,吓我,唬我,这等本领,一声少将军当面,你也敢腆着脸承受么?”
徐涣委屈至极,咱们拼着命不要,脑袋别在腰里往这里来,难道只好落个教他这样辱骂的结果?见杨延玉一张脸如滴血般通红不能以一字对待刘三,乃亢声道:“大道理都成了你的,那我问你,在你看来,咱们这些当军吃粮的,事已至此该当如何是好?”
刘三大笑,道:“山里时,我也杀过由贵走狗,生擒过去的一番拷问,这厮们说南边出了个好汉子,贼军杀他辖下百姓,烧他治下屋舍,这好汉匹马单枪奋起一怒杀出,竟这等好汉子只是个配军营里的锐士,虽这人也只是瞧到了惨状知晓了耻辱方奋勇一击,毕竟是个有脸皮的人,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都比了下去。”
徐涣一喜,笑道:“那你可听好了,这好汉子便是我家校尉,此番北上,只率我轻兵二百余人,前脚到了这里,后脚便要杀贼,你可记住了,咱们率正大名唤作卫央,匹马杀贼的地方唤作马家坡子。”
刘三将信将疑,目视侯化喝问:“果真有心杀由贵这狗贼么?”
侯化举手向天,重重地发了个毒誓:“过往鬼神在上,奉节校尉侯化决意杀贼复土,若有半分作假,管教祖宗蒙羞,死后不得入祖坟。”
如此重誓之下,刘三立时相信,自上头跳下来,他倒是个利索的人,将刀子别在腰里,拜而大哭,道:“终得见王师北上,国仇家恨,有着落了。”
这哭声凄惨愤懑,纵是局外人,也听地鼻端发酸,家破人亡,该是怎样的仇恨,将这样个死也不怕的汉子迫成了这样。
自那惨事生后,嫂嫂受惊过度,读书的侄子又是连杀鸡宰羊也不敢看的少年,身在山中,大小都要刘三照看,怎能有他落泪的时候?如今骤闻大仇有得报之时,再也忍不住心里疼痛,恸哭之时,引发方才饮下的白酒,酒气一齐蒸腾上来,鼻孔嘴角涌着往外流,将个络腮的好汉,险险自先哭昏了过去。
好歹劝住,刘三激烈问:“有甚么教我出力的么?贼既来,我军不察教他乘了机,我虽农夫猎户,也知都不可全怪在我军老卒身上,却贼之事,于你等将士是职责,于我等草民也是本分,但有要出力的,死也不避。”
难为这汉子,此时尚有慷慨的赴死之心。
杨延玉怜他凄苦,拽起教坐在一旁,沉吟着与侯化商议:“当此之时,小徐子来寻你,由贵不曾察觉。我来寻你,暂时他也不会察觉,只咱们十分计短,须请卫兄弟进来主持才是,你看有甚么良机,能使人外出去将卫兄弟请将进来?”
三人一时真没个好法子,焦赞孟良只能请杨延玉来寻侯化商议,可见那两个也没法子,徐涣信誓旦旦说是卫央早有计较,那便只能听着他的信,教卫央进寨来权两寨杀由贵了。
而后怎样防御两翼拓跋大军来攻,三人也无对策,而徐涣又说卫央既提出了这个问题,想必自有打算,当是,取卫央进寨,便是头等大事了。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