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四海把眼一瞪,低喝道:“你懂甚么,眼睛瞧见的,未必是真,速去,不可教人知晓。与红珠联络,你须如此这般……”
附耳交代罢了,孙九自不敢怠慢,走到舍门口回头望,孙四海已老态毕露,念起他抱必死之心来到这里,心中大恸眼眶也红了,嗫嚅着却没有敢说出一个字来。
孙四海怒道:“教你去,自便去了,哭哭啼啼成甚么模样?某一生惭愧,临了只这一个眼光,须你留着瞧某看地准是不准,莫再聒噪,滚!”
孙九走出门来,回头望这舍中跪倒拜了一拜,往随身行囊内取一块玉牌,叫来孙四海亲卫好生嘱托已毕,挑一匹快马如飞般往东去了。
孙四海又教亲卫里本家侄子,秘嘱道:“挑几个不怕死的,分作两头,一头往长安去,撞见那淫妇,代周快一刀杀了,将这所谓的长和四才子,能杀的杀,不能杀的,作龌龊腌臜都往他身上泼。另一头,你自觑周丰这狗才,趁有空子,冷箭暗算,只消砍了这厮狗头,算你功劳。”
这话说的十分杀气腾腾,别的不说,只那所谓的长和四才子,那可是名动天下的年轻俊杰,一个有失,必要震动大唐,孙四海与他无冤无仇,杀他作甚?
而所谓那淫妇,本是周快结发。周快本为老卒,果敢悍勇,年过三十时仍为孤身,后有朝臣做媒,弋阳侯家下嫁给他的,便是那妇人。
此中恩怨情仇,孙四海亲卫自然有闻听说,以孙四海的老资格,纵然他离朝十余二十载,若他要与这弋阳侯府撕破面皮,恐怕偌大个弋阳侯也只好忍气吞声才是,那妇人,杀也杀得。
而这周丰,更教亲卫们不解了,此人与孙四海有何冤仇,竟要千方百计阴谋杀他?何况,这周丰虽文名尚在所谓四才子之上,孙四海哪里会高眼看他?
孙四海厉声道:“这是最后一道将领,莫问情由。待战后,卫央必为轻兵营校尉,彼时他自有言语分教你等,不必多言,都去做事!”
如此,孙四海方将那印盒摆上案,焚起香作了三跪九拜,收起后教亲卫:“去看卫央在作甚,无事教他来这里一趟。”
不片刻,亲卫回转:“卫率正引少年者十数人早往高处探看敌营,已到门前。”
孙四海笑道:“说是个不安分的,果然不安分——教直来便是。”
详细地细嚼慢咽用完早膳,外头卫央求见,孙四海将图子铺在案前,教卫央:“察看敌营去了?不错,合该如此。你来看,高继嗣这厮这一番用意何在?”
卫央不看图子,反而皱着眉疑道:“军头,有一事我甚不解,我方才高处查探敌情,这所谓联营里倒是四方齐备,直面我军的是党项大纛,左为伪魏,右为蛾贼,后头又立住高继嗣中军护卫,但从人数上来讲,这不符合咱们已知的,敌营军舍灶火表现出来的敌军数量哪。”
孙四海手往案上一拍:“不错,昨日晚时,贼埋锅造饭我便瞧过了,咱们对面的敌军,最多不过七八万,其余大部何在,难以知晓。那么,依你之见,这是何故?”
卫央皱眉缓缓摇头,将目光在图子上昨夜里百般瞧过的沙坡头处又打量许多来回,半晌不自信道:“昨日突营咱们没有亲眼见过,更不曾问突营三卫敌营里主将究竟是谁,我总觉着,敌主帅并不在眼前这营里,而这营中的人马,似是诱敌之用。”
孙四海倒没想过这么多,听卫央说地不仔细,也在图上瞧了片刻,再问卫央:“方才密令传到,咱们理想的决战之地在沙坡头,你的意思是说,高继嗣这厮也瞧准了这里?他的胜算何在?须知,这一片复杂地形里,咱们有步有骑,更有防御最好的弓弩,他等怎会自往这罗网里来投?”
想想自己也觉着不解,索性又将一张图子弥在这图子之上,那是大略的契丹坤舆图。
孙四海手指与战地颇近的契丹地带:“你想想看,会不会是这些土鸡瓦犬想将获胜的打算都托在辽人身上?至今未见辽骑踪影,说实话,我这心里也不安的很。”
卫央接来亲卫递过的热水干粮,一边啃着,心中奇怪于孙四海寸步不离的孙九去了哪里,口中道:“昨夜想了半宿,虽无北方坤舆全图,但想来若契丹有直突长安的道路,朝廷也早该查探到了。如此一来,契丹轻骑作用,会不会是要突袭原州渭州,一来截断咱们退路,二来围困着咱们这十数万大军,他也可趁机蚕食不断往这里来援的援军?”
孙四海一呆,这思维跳跃太快,正说沙坡头,他忽而间便到了百里之外的原州渭州乃至长安,如果契丹举国来犯,或尚能合联军之力达成这目标,可倘若契丹敢舍却关东的符彦卿沧州大军不顾,恐怕以符彦卿的威名,待此处战事毕,契丹也灭国了。至少,北燕定能教符彦卿拿下,直逼契丹王城。
于是摇头:“有符彦卿在关东,契丹安敢举国来犯?柴荣虽是文官,却是自军伍中为天子拔擢起来的,如今提调京西诸州军政,契丹安敢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你许不知,你这泰山公转渭州刺史之前,那可是军中威名赫赫的善守良将哪,当初以一万弓弩手,不足八千民夫,硬将天水一座城把守半月,李继捧合西域诸国联军近十万,到底没有将那小城破下,反而契丹逆渠李继捧教柴荣射杀城下,成就了你这老丈人赫赫的威名哪。”
卫央好不稀奇,原来柴大官人还有这么厉害的防御天赋?
孙四海笑道:“当时,柴荣不过渭州折冲府区区一个副尉,战后便转为渭州长史,三月不到,升渭州刺史。休说他手里仍由原州数万步军,渭州一个折冲府并万余步骑军,便只那数万民夫,柴荣也能坚守京西至少半月,小子,你可不要小觑了你这老丈人,能得很哪!”
卫央挠挠头,他自知柴荣有勇武知兵略,但牛到这程度,那可真始料未及了。
难怪这人待当今的天子死心塌地到这地步,试想一个小小的中等折冲副尉,一战定神威能蒙拔擢为一州之长,一身才能有了用武之地,怎能不生报效的心?
只不过,这位素未谋面的天子也是个妙人,将柴荣的才能并不认为只在军略之内,如此大力拔擢,以这些个诸侯王的德性,卫央自忖白身如他也能视如仇敌,何况当时的柴荣?
这也是个有魄力,有手腕的帝王,绝非看似甚么事儿都任由他那能成的女儿勉力担当的深宫之主。
“不过,李继捧是谁?怎地取这么难听的名字?李继迁的兄长么?”卫央很不解,不是说古人都很有水平么,取阿猫阿狗也比这名字好听啊。
“你这厮!”孙四海笑骂道,“战局如此不去想,偏寻这没由头的事情着急——自是李继迁兄长,哼,一样的狼心狗肺之徒。”
不待卫央问,孙四海解释说:“此獠先祖,本为吴王招为唐将,世代尽忠也倒算称职,先帝时,彼时逆渠上表奏称族人思念故土,求赐贺兰山为祖坟,遂得一地,经三代蚕食,勾结契丹趁咱们大唐内忧外患之际吞银州,方有至今之势。”
卫央倒不愤愤然,自古以来狼心狗肺的多了,一个个怎能骂得过来,耸耸肩道:“管他狼子野心不灭还是狼心狗肺秉性,敬酒不吃,那便罚他醉死。左右事已至此,待斩了这李继迁狗头,或灭其族,或尽散其民放逐中原各地,千百年后,以咱们汉唐消化的能力,还怕区区党项不根除?倒是军头,咱们正议战局,怎地又扯到甚么李继捧甚么狼心狗肺处去了?”
孙四海瞠目结舌,扯开主题的,似正是你这厮罢?
帐外有轻笑之声,这一声轻笑出,方闻孙四海亲卫们甲胄响动的拜见,帐门一卷,笑吟吟进来一人,却不正是李微澜?
卫央别过头假装认真正瞧图子,偏不屈膝拜她,你倒是赶紧将我逐出军伍丢回原州去啊!
孙四海怒叱:“卫央,你又作甚么鬼?”
卫央充耳不闻,口中嘀嘀咕咕道:“啊呀,这不妙的很哪,军头你来看……咦?你甚么时候来的?阿蛮呢?敏儿……哦,她在城内来着。”一拍额头,卫央十分抱歉状,一面双手在鬓上按,一副劳苦功高鞠躬尽瘁的样子,大大打了个呵欠,“哎呀,夙夜忧叹,说的就是我啊,我找个地方先歇息着去,要用寅火率时,教老窦来喊。”
女郎悠然噙着微笑,静观卫央装模作样毕了绕过她要出门,这才轻笑摆手止住孙四海果真的怒喝,抬起手臂,将晶莹的小手挡住卫央去路,递过手中带来的一卷书册,对卫央又装傻充愣的模样,忍不住小小地翻了个白眼,略显无奈地道:“偏你膝头贵重,罢了,当不起你一拜,不必这般作戏给人看。这是讲武堂最好的军术卷册,你拿去自看,不可遗失教外人见到。”
她并未瞒着孙四海,那卷册没有封皮,四指厚的纸卷里只带着图印刻着的蝇头文字,卫央不知贵重,孙四海怎不知?
这是举国合军挑选出的可培养的上将之才方可知读的军策,便是寻常的四品将军,那也休想见得一见。其中不乏历朝历代将军名家遗留下来的战策兵书,更有吴王改制之后大唐涉及军事的最详细注解。
最难得处,这卷册里墨色印刻之外,尚有朱笔细细地密密地在页眉页脚处,在字里行间中标注出的用兵心得,这可是平阳数年将兵之道的精髓。
李微澜俏脸微醺,抿抿唇别过眼色轻声又道:“这是我平日时常翻看的,有些心得,都记在里头。于呼杨符等老将请教的,也都记在里头,你拿去看,有所得,也可记在上头。待都记熟了,将书来还我便是。”
卫央连忙接过手,翻来覆去一目十行先瞧了几页,哗啦啦抖着书问:“这书本的质量可以不?要翻阅时候弄破了,会不会你问我要赔偿?”
孙四海气结,一脚踹在卫央小腿上,破口骂道:“不知好歹的小子,敢不敢分个时候不正经?”
卫央哈哈一笑,将卷册小心揣进怀里,拱手便要作别,李微澜却走到地上那图子旁,头也不回道:“我听你们论起战局,颇也有新颖独到之处,还请不吝赐教。”
不吝赐教?
卫央犹豫了一下没走,但也站着没动。
他认为平阳是在请教孙四海,不听前两天人家当面称呼军头那么亲近么,可能还是亲戚。
啪——
孙四海重重一巴掌砸在卫央后背,将他往前推到了图子边上——孙四海本意是好的,他对战局的看法,女郎自然一清二楚,这不吝赐教么,自然是卫央,这小子该糊涂时聪明的很,可对这人情世故似乎有些没资质,这样好的时机,他怎不好生把握住了?
而女郎面皮甚薄,她既开口请教卫央,以这厮素无品行的德性,恐怕说不得又要装模作样拿捏一番,或甚索性装聋作哑,将他推往出去,既是教他把握这样的好时机,说得好了得女郎青眼果然成大事,又将解了女郎再番请教的降尊纡贵——她何等的人物,怎能教卫央这厮再三捉弄?
去不想,卫央待孙四海并无防备,这一巴掌推出,止不住势头眼见踩上那图子,连忙收脚,身子在图前弯成一张弓。而女郎教这厮一惊忙要闪身躲开,却哪里来得及,她本是低头瞧图子的,要让开时,自要稍稍躬身取力——
双双躬身往案头方向,自后头瞧,便似拜堂般。
孙四海一时失神,这可不得了了!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