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才华出众,中鳌榜上第一名那时,也不过弱冠年纪,至此方二十六七岁,官居五品显贵闻达,天下传言,天子颇有以此人为天策府长史之意。
如今,他到了马家坡子镇,来意如何?
阿蛮没有料错,此时的焦南逢愁眉不展束手无策,卫央来到红袄寺,正与快马自东来的一人说话的焦南逢便知恐怕祸事到头,不出眨眼工夫,卫央一伸手两个字“给钱”,便验证了焦南逢的预料。
卫央要钱,且以“宿金”的名头,焦南逢确无二话可说,只是他清贫惯了,一身的内外衣物也穿一年又凑合一月,哪里有随手掷千万钱的慷慨?当时央卫央饶半日时辰待他筹措,卫央也大方,抱刀在大殿门口一坐:“如此也好,便饶先生半日,我在这里候着,先生请便。”
焦南逢没奈何,哪里敢教卫央在这里久候,倘若揪住幔后那人等,岂非坏了大事?
当时教巡边事使行辕数十人聚拢,强令无论金银帛钱,但凡有的只管拿来,一时凑足了五千钱,卫央使袋子都装着,教王孙肩头搭了,冲焦南逢拱拱手出门翻身上马,不忘招呼一声:“这些许的钱,恐怕熬不到先生一行破了连环的杀人凶案结束,过几日,待先生再凑一些,我使人来取,不可迁延。”
焦南逢气结,这还不够?咱们整日里吃的喝的都是自己掏钱,纵在红袄寺里安身,那也与你守备营无丝毫干系,当时不满道:“卫百将岂不知饕餮么?此举与此兽何异?”
卫央笑道:“对对对,你就把我当饕餮好了。废话不多,这钱你给是不给?给就在这先住着,不给立马滚蛋,惹急了咱们这些配军,不问规矩不知长短,一把火烧了你这存身之地,瞧你还不得风餐露宿去?”
焦南逢只愿这人就此滚蛋,再也不与他见面,摆着手连声道:“但凡凑齐,一并教人送到卫百将处,如何?快走,快走,咱们这里照应不得大军。”
卫央大笑,回程路上王孙掂着肩头上的钱袋子笑道:“百将这法子好,想必周队正此时也讨到足量宿金了,我瞧镇里米粮店铺,自此恐怕三五日也不必开张哩。”
卫央喝道:“你这厮,又起什么贪心了不是?回去之后给我传令下去,谁敢用这法子勒索镇民,不必军棍伺候,一刀砍了丢出去,省得败坏我的名声。”
你有屁的名声,敲诈勒索的都是大人物,这圈子里的名声还能不臭名远扬?
虽在平日与卫央怎样说笑也无妨,但在军规上,不见有几个兄弟至今走路还在一瘸一拐么,甲屯里那可谁也不敢犯卫央的军规,本生了三只手凭此吃饭的,如今也规规矩矩甚么乱子也不敢做,王孙怎会轻易去触这个霉头?
快马回到了镇口,数十来帮着将宿处并着工事完工的本镇壮汉早已告辞而去,窦老大生恐挨军棍,叫苦连天道:“不是咱们不尽心,这些日子来,多凭百将教导,咱们与镇里的上下老少十分相善,只是人家听闻百将设法凑钱要请一顿酒吃,某也千万好说庄稼地里事已毕,不如吃酒驱这一秋的乏,奈何一个个归心似箭似的,拦也拦不住。”
卫央笑骂道:“甚么归心似箭,你当是咱们这样的人么?去,看周队正归来没有,将钱在镇中换酒肉米粮回来,问赵乡将多借锅碗,请各自家眷并镇中人等无论男女老少,一齐都在这露天地里聚它一餐——你只管请乡老们,将咱们的打算说来,自有这些德高望重的乡老出面,不怕再推辞。”
话音未落,周快大笑而归,将两个钱袋子往窦老大脚下一丢,笑道:“幸不辱命,数万钱都在这里。”
“辛苦辛苦,”卫央笑道,“咱们先去瞧瞧这预备来抵挡突袭贼军的工事有哪里尚待完善的,不能贼到镇前,咱们尚在睡梦当中。”
镇口早变了样子,自大槐树以西,平缓坡地也挖出了深深浅浅的陷坑,坑后三道深足六尺宽足一丈的坑壕,里头刺满削尖深埋在里头的尖刺,坑壕之后方是低矮的架子,斜斜地布在陡坡上,最前头左右各有一间望所,望所之后不有几步便是三间略大些的军舍,那是卫央三人的。
身先士卒,卒必肯为死战,这个道理卫央还是懂的。再说就这百人之屯,再往后躲,倘若敌军真来,能躲在哪里去?
在这三间之后,方是新卒们的舍,一火一舍,舍后便是马厩。
果不其然,卫央只这样的将自家先置在敌前的所为,新卒们心安的很,有百将队正如此,咱们还有甚么好能说的?
只是有一样不好,这陷坑壕沟截断了镇民们出入的道路。
卫央命人将新就地丈八长丈宽许的木板,以仿水井上轱辘的木滑轮将长索吊着缓缓放下,一颠一颠地在上头走了个来回,笑道:“周大哥,你说我这个法子好不好?”
“自然不错,方便咱们出入,待夜里便吊起,敌来收起抑或索性焚烧,恐怕来他千人也须半日方能填平这些坑壕。”周快很是钦服。
卫央竖起右手食指一摇一摇:“不不不,周大哥你还没彻底了解我的想法——你看啊,这吊桥般的木板控制在咱们手中,而咱们又是守备军,任何人等不得随意冲撞,是吧?既如此,谁要进来谁要出去,那可不得全听咱们的?”
周快一呆,隐隐觉着有点不妙,这家伙又想作甚么?用来威胁别人么?
“现如今镇中这么多的金主儿,每日出出进进的也有那么一些,如今宿金算是缴了,可这过路费……是吧?”卫央满是向往地搓着手,而后双手画出好大一个圈,“一月半月,这么多有钱人足够咱们宰几番了,这算不算是自力更生创收入?周大哥,我觉着我有做生意的天赋,你怎么看?”
周快背转过身去,还道这百将搞出这样的防御工事是满心为御敌,早知他竟打这主意,周快自觉他决不至于这些日子来挖土伐木那样的卖力!
又听卫央心满意足地立在粗糙吊桥下指手画脚叹道:“山大王有台词怎样说来着?此山是我寨,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打此处过,啊呀呀,留下买路财!”
脚步一软,新卒们轰然笑倒一片。
卫央喝道:“笑甚么?有甚么好笑的?记住我的教唆,往后但有有钱人要进出,先伸手把过路费给我要来,多寡你等自己瞧着掂量——若有胆敢不给的,记住,有一个打一个,要进的打出去,要出的打回去,若不然,咱们只管杀,不管埋!”
周快飞身往镇内去了,说是协窦老大购买物事,实则恐怕受不住卫央这等山大王口吻才是真。
不过晌午时候,难得老天好意,发付日头出来懒洋洋照着崭新的工事,之后一片空地里新卒们有力气的抬水埋锅,有手艺的只管帮衬着家眷里女眷们淘米洗菜,难得这里有了笑声。
不多久,乡绅乡老们带头,满镇上千口老少男女尽都来了,赵乡将牵头埋怨道:“都是一处过活的,咱们尚望大军护佑周全,何必糟践这许多钱财,生生吃一番酒?”
便请有名望的都在壕沟边上寻木料石块坐了,卫央与他等说话,忽见徐娘子素手调羹,偶有俯身时,浑圆的翘臀微微一闪,去掉了厚重的笨拙重重衣物,尽将妙曼身姿摇曳出来,连忙将目光移开。
倒是小姑娘周嘉敏前前后后背着手四处捣乱,她生性烂漫,也无人肯与她计较,只是念着这小姑娘到了哪里那里便鸡飞狗跳,谁也不敢教她果真动手上阵,只好四处走走又回到徐娘子身边,叽喳地说着自己的话,日头下越发明媚俏丽,洋溢欢快的小脸,瞧地卫央心中十分满足。
与甲屯这些日子来交往,这虽都是些有劣迹的配军,镇民们却发觉,原来却过那些过往,他等也与常人一般,遂也往来中多了些随意。
有乡老遂问卫央求助:“这些时日也久了,咱们看红袄寺教官府中人看着,眼见铁线娘娘的寿诞怕也办不成,这怎能行?卫百将若能在官差们面前告咱们的心意,哪怕饶一进两进处教咱们去烧个香,那也算为铁线娘娘添了些许香火人气,这也十分好。”
卫央沉吟片刻,没有照白都应下来。
他如今倒真颇为感谢那女郎将他自红袄案里摘除出来,若不然,那案要破,定要将红袄寺翻了底朝天,镇民们信奉铁线娘娘,如此一来虽不至口出怨言乃至持械对抗,然甲屯与镇民们能得此时渐多的往来?这非他所愿。
只是卫央并不觉女郎乃出好意教他如此,她所图者,定尚有自家并非瞧见之处。
要么,今日夤夜探她军营去?
一得一失,得以诚心换取,失必有缘由,卫央自觉如今所失却的,那自非日渐远离与甲屯,与自身必然相干的未知的连环大案所出后果而无它。不能知其然,自不必提知所以然。
不知,虽暂且可免不少的麻烦,然到来这马家坡子镇里的几拨人等,哪一个不是神秘不可测的?纵身为这密如落网之大事里的一卒一子,卫央也不愿浑浑噩噩中就这样情愿抑或不情愿,直接抑或简介地为人出力,终尔死到临头也不自知。
他总觉着将到来的事,再大也与荒野抛尸案、红袄案乃至窝藏军械案息息相关,既躲也躲不开,何必自作鸵鸟掩耳盗铃将自家先以自家编制的阻塞挡在耳上?
卫央隐隐能感受到愈来愈强烈的血火的味道,这血火既有战地里的,也有在这小小的马家坡子镇内部的,照直了说,便是围绕在这定密切相关的连环数案中始终贯穿的脉络上的尔虞我诈。试想,甲屯如何这样巧成为了不必这样快便往战地里送死的轻兵?他这个百将,如何又归来路上恰逢那抛尸一案?而那死者,又竟是镇中土兵?红袄案,又怎会那样明目张胆地在自己眼下似乎要教自己瞧出甚么端倪地发生?而那明情是自己作了铁锹而非握铁锹之人的起获军械案,到底这上千精锐磨磨蹭蹭地迁延至今不肯尽数起毕押运回原州去破案,去抓获图谋不轨的窝藏主谋,竟却要在这马家坡子镇里虚度时光?
而这一切,似乎已经连成了一条线,这线最上处系有淬毒的利刃,利刃要刺往谁的心脏?
甲屯,抑或只他卫央自己,要斩断这一条线,还是在这条线上添一把力气?
无论动与不动,卫央心中都明白,作为这马家坡子镇里手握力量的各势力中的其中一股,他都不可避免地要被这一条线卷将进去。
不知此线,安知所往?不知所往,怎可动或不动?
卫央做得猎犬,然他宁可选择连一个旁观者也不作,但这由不得自家。由不得自家,那便总须添油加柴,不知其纹理,卫央不愿为猎犬。无论这迷雾般大事里谁为猎人,卫央也不愿为猎犬。
为大唐,卫央自觉猎犬做得,鹰犬也无妨,情愿也好,被逼也罢,他不怨人。大唐这样的大,总要有为这千万里河山去流血的人,这样的人又那样的多,他一人投入置身其内,又有何妨?
但这迷踪的背后,真是所为大唐么?
一叶障目,那便不见泰山,看山景者不知庐山面目那且罢了,若是身为山中客,竟连足下悬崖坎坷也不瞧个明白,那怎能成?
夕阳又教浓云遮挡住了,北来的风里,似渐渐已杂了雪花,更杂了血与火的腥味儿,顶上铠甲,又将直刀握在手中,卫央往北深深叹了口气,夤夜探营,必能知些许事端,此一去的决心,已然定了。
大枪立在身旁,手指贴上森冷的锋刃,千军万马九死一生里闯出一股直觉的卫央微微轻叹,他愈来愈明白,这大枪到了这时代,总要刺出的,利刃饮血,终究会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