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笑过了,又出声地急促笑了一阵子,微微摇着头从手边拿起茶盅,再次瞧了卫央一会儿,低头啜一口清茶,舒服地伸直了双腿,毫无风度地在座椅上摊开双腿靠坐下去。
什么情况?
卫央有点傻眼,这柴大官人既不是疯了,又没有怒火万丈,这还让咱这滚刀肉怎么玩?一点配合的自觉都没有,这柴大官人还怎么在历史上留下鼎鼎大名的?
从暴怒到风轻云淡,柴荣自有他的道理。
那么好的女儿这眼看着就要被那竖子得手了,作为当爹的,柴荣心情自然好不起来。可女儿长大了,那就必定要嫁人,这是亘古不变的事情,譬如生老病死,谁真见有神仙长生不老过?
原本柴荣不痛快的是卫央隐约竟有躲着这门亲事的架势,他躲了倒没甚么,可自家那女郎自清白被撞破,满心思都是怎样看待这竖子的好,眼见是个认准了死理的人,能有甚么法子去改变?
如今卫央那脱口而出的一句岳丈小婿,柴荣当时确是懵了,但不至于怒火滔天,只到了后来卫央占便宜似对女郎又搂又抱,想想在此之前这厮还欲拒还迎来着,柴荣自然免不了想找茬教训这竖子一顿。
至于现在风平浪静,那是柴荣瞧透了现如今卫央的心思了。
柴熙宁原本在卫央心里只是一个美貌的女郎,也只是仅此而已,他并不知柴熙宁的好。而如今柴熙宁与他就倭国倭人的一番对话,既显出她的聪慧,又一下子一个字一句话都说在了卫央这个后来人的心里,与他待那国那族的看法竟心心相印般叠在了一起。
卫央并非有残缺的人,他也喜美人,如今明白柴熙宁并非花瓶女郎,实在是个蕙质兰心的与美貌并不相悖的智慧的女郎,无论是睡梦里的厮见,还是心中仅有的那株只看待美人的好感瞬间发芽,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那也在情理之中。
要怪也只能怪他说话没经过大脑,更要怪回到了这原州,他内心的警惕和戒备便松懈到了最低点。若不然,便是与外头的人玩笑戏谑,卫央也不会不经过头脑,哪里会出现这样的尴尬?
当然,这些原委柴荣并不清楚,他只瞧出了卫央待自家的女郎终究起了心意,而这厮跑来这里找自己胡搅蛮缠,却并不是这厮没话说了。他还有要紧的事情与自己说,只不过眼下正尴尬的紧,只好籍胡搅蛮缠试探自己喜怒如何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柴荣陡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自己对卫央的不满,并不是这竖子终究要成柴门的女婿,只是这厮自事发之后竟敢躲着自家女郎。
这就又产生了一个问题,柴荣很想知道自己为甚么会下意识地将这厮情愿当女婿看待?
“那个,柴大官人,你,你真没病吧?”卫央缩着脖子往前凑了凑,小心翼翼打量着柴荣,做出只要柴荣举手抬足他便溜之大吉的姿态,“要有病就要早治,真的,我不歧视病人。”
柴荣心平气和一口一口啜着已温凉了的茶水,笑吟吟从茶盅上沿瞧着卫央,就是不肯说一句话。
卫央也不高兴了,你从门缝里看人吧,那也罢了,有眼不识荆山玉的人多了去了,那没什么。可我在你面前既忐忑又卖力地套近乎,你倒看耍猴一样这么个姿态,当我年轻好欺负是吧?
索性他也不管柴荣了,抓起茶盅灌了一口水,噙在嘴里扬起脖子咕嘟嘟地一阵漱口,走到门口往外头噗一口吐完,大声叫道:“有人没有?来个人啊,饿死了快,有吃的但凡都拿上来哪!”
这种没皮没脸的上门客,刺史府还真是头一次遇到。
后堂里因下雨没有出门操训的柴荣扈从们正赌钱作耍,闻声面面相觑,老刘冲头领柴武叫道:“听这声音,可不正是卫央么,莫非使君不招待他早膳?”
柴武压压手:“都噤声,不见后宅里都没人跑出去照应么,这小子油滑地紧,我方才见女郎过去,又见使君也过去了,想是惹恼了女郎,使君寻他晦气了,莫教他寻着咱们!”
众人齐赞,到底是扈从头领,想问题就是深远!
站门口喊了半晌没人理,卫央愕然转过头看柴荣,很明显这柴大官人是吃饱了肚子才来偷听自己和柴熙宁的,你这么奸诈,你女儿知道不?
想起柴熙宁,卫央嘿嘿一阵冷笑,笑地柴荣不由毛骨悚然,厉声道:“你这竖子,笑甚么?战事将起,府中别无余粮,你先忍着一顿,晌午一发多吃些。”
卫央转身就往外走,柴荣忙叫:“作甚么怪去?”
卫央拿起纸伞回过头耸耸肩:“没法子啊,我没吃饭倒还可以忍到晌午会,宁儿可不行,我得带她出去找个食坊先填饱肚子。放心,不会花多少钱,相信宁儿还是肯借我点的。”
柴荣一刹那沉默了,这可真没法子讹着这竖子了!
“罢了,战事虽紧,但一顿早膳还是有的。”不敢肯定卫央的人品,谁知他带着女郎出了门会出甚么事情,柴荣捏着双鬓止住了卫央的举动。
最可恨的是,这厮一个大丈夫,竟会说出让柴熙宁先替他付钱的话来。
柴荣就不明白了,出发之前,府中拿给他用的那几万钱,难不成这竖子整日流水价花销不成么,怎地这么快就没了?
“怎么,带去的钱用没了么?”虽然恼火,柴荣还是决定倘若正途上用光了,该再支些的那还要支,一面命人去府厨取饭食,一面问对面坐回去的卫央。
卫央摇摇头:“还多啊,就到了镇里之后,借用镇民的锅碗瓢盆,我先替屯里出了几贯钱垫着。”
柴荣立时警惕起来:“那所余的哪里去了?”
卫央一拍额头:“哦,明白了,我的意思是说,宁儿现在还尚未出阁,为了我们以后的好日子,从现在开始该节省的那就要节省,你是当官的,俸禄高啊,我们可就不一样了。”自动过滤掉杜丹鸾俸禄也不少的事实,卫央又道,“再说了,瞧把你小气的,宁儿再能花你几串大钱了?要我是你啊,现在自家女郎想要什么给买什么,想怎么花钱怎么花。”
说完想想又痛心疾首感慨着强调了一句:“还能花多久了啊,唉!”
柴荣低下了头去,他总算明白了周泰为甚会一见卫央回来立马申请到外头查问公案去,这个人哪,天生就是个教人不得清闲的。
想起自己家中似乎也出了一个日渐露出这种苗头的竖子,柴荣眼皮一跳,心中总觉着那竖子今日又要闹出甚么事端,正想着,去府厨里取饭食的杂役忐忐忑忑地空手出来,后头跟着缩头缩脑的柴熙和。
“爹,我来请罚了。”没等情知不妙的柴荣喝问,柴熙和直统统往地上一跪,颇是光棍地抬着头道,“方才去府厨找吃的,不当心碰翻了灶火,也就是说,尚未用早膳的人,恐怕要饿肚子了。”
柴荣哪还能不明白这内鬼在实施他“给谈情说爱的男女创造条件”的计划,被卫央那石破天惊般一句话闹腾地再没兴致大动肝火,灵机一动索性挥挥手:“卫央,你——你带他们姐弟去外头食坊罢,回来之后,到二堂里等我。”
柴熙和差点一声欢呼,卫央瞧着这愣头青的目光也柔和的很。看得出来,他们兄妹姐弟的关系的确很好,柴熙和待宁儿这个姐姐,那是竭尽全力地用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