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呆滞后,叶央缓缓地摇头。
——她还真没什么证据能表明,太仆寺和反贼扯上了关系。
有人杀他是为什么呢?政见不和?不可能,太仆寺和大理寺地位差不多,都和朝中势力纷争没关系;和人发生了争执?下人是没什么胆子杀主人的,一旦动手,被查明的几率也很高;发妻不满,因爱生恨?案发时文夫人在京城,同样没可能。
“……假设,这件事和反贼有关系呢?”商从谨话锋一转,施施然走到她对面,显然想到了什么。
仿佛一颗火星投入了神策军储放火药的仓库中,叶央的脑子里轰然作响,爆炸之后是一片清明,“如果能牵扯上,文大人的身份只会有两种……要么是与反贼为伍,因为某件事不合,被灭口;要么受到了反贼拉拢,不顺从,被灭口。”
以这个假设为前提,她的思路就顺了许多。
想要逼宫夺权,兵马粮草,名正言顺,缺一不可。
拉拢到了文大人,相当于有了和大祁战士一样优良的战马。
“我去提醒大哥,让他借着查案的名义,核对太仆寺的账务,看看文大人是否真的有通敌卖国的嫌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叶央素来雷厉风行,立刻决定动身出发。
她这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让素和炤如临大敌,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大了,拦住年轻将军的步伐,“等等!将军,你回去以后怎么和定国公开口?说你知道有人谋反,秘密追查了两年,如今才初见端倪,而曾经反贼想要拉拢的人……也就是在下,就藏在你的军校里?”
性命攸关涉及生死,素和炤原本不正经的神色敛去,“等真正的敌人浮出水面后,再把我推出去罢。”
没有找到反贼之前,他是最大的嫌疑者,任何矛头都会冲他过来,可找到了反贼,朝廷就会把全部精力用来对付真正的敌人。
素和炤狐狸一样狡猾又拼命保住自己的样子,让叶央退了半步。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和谋反毫无关系,想活下去是没错的。
“好吧……”叶央折回座位上,提醒道,“我不会放弃追查此事,一定要找到太仆寺卿的被害原因,直到洗清或者确认他的嫌疑为止。”
不能向旁人诉说,但她可以自己去查。
素和炤也是如此打算,松了口气,终于像个幕僚一样立在了她旁边,感叹一句:“文大人是个清官。”
叶央对此人了解不深,不置可否,又听见他继续道:“只是不知道,在青楼一掷千金的豪气,是从哪儿来的。”
“青楼?”叶央纳闷,“他不是并无妾室吗?”
就是这点让她排除了女子下手的可能性,再怎么嫉恨丈夫在外头的莺莺燕燕,文夫人没有那么大力气痛下杀手。
素和炤摇了摇头,笑道:“起初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多,可也并非无人清楚,传得越来越广,稍一打听,就得到消息了。”
叶央狐疑地看着他,“我怎么就不知道。”
“我也不清楚!”商从谨紧接着跟了一句。
“总之文大人是画楼的常客,如果大理寺在他的府中,以及账目上查不到什么不对劲,那么这里,就是唯一的突破口。”素和炤说话时垂着手,自信满满,“在画楼姑娘们的房里,男子总是会不小心透露出什么的。况且……他若不是为了那些个莺莺燕燕,而是去,接头呢?”
毕竟那里,是为数不多能让男子进出,又不至于招惹怀疑的地方。
此类风月场所,娼寮有之,清雅一些的地方也不少。画楼就是其中最为出名的,环肥燕瘦,虽做的是皮肉生意,但想结实些有学识的“落魄才女”,也不是不可能。之所以听说过它的名字,是因为叶二郎。
叶家二哥最大的梦想就是四个字,风月无边。等着分了家自己去过逍遥日子,可惜定国公府地方太大主子太少,哪怕每个下人都住单独的屋子也有富余,分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只好日日在叶央耳旁念叨,说多想进一次画楼,听姑娘们唱个小曲儿也是好的。
“那就抽时间,你去打听打听消……”最后一个字还压在叶央的舌尖,她抬头打量了一番素和炤,遗憾地叹了口气,“你不行,太不行了。”
天生眉目含情,若说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只是差强人意,若他换身女装去画楼当个头牌,倒很符合那张脸的气场。
她顿了顿,把视线落在商从谨身上,“言堇,要不你去?”
“去干什么?”商从谨一阵紧张,挺了挺脊背。
“去画楼问问,文大人原先喜欢哪位姑娘,跟她套套近乎,看能不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叶央回答得很轻松,就像招呼他吃个果子。本来嘛,又不是什么多困难的事情。
谁料商从谨把头摇得很用力,一口拒绝了:“我不去青楼的。”
“现在知道这事儿的只有咱们三个,素和炤不适合去,只能看你的了。记得,不要直接上去就问,给鸨母塞些银子,不着痕迹地打听。”叶央说的头头是道,帮他规划好了一系列的行动。
商从谨心如磐石,意志坚不可摧,为难道:“我,我怎么能去……”
若说瞧不起青楼女子,倒不至于,他久在民间游历,知道有些穷苦人家卖了女儿进那里,只为活命吃饭。可心存怜惜,不代表也要自己跟着打成一片啊!
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脾气的怀王殿下,居然在这种事上打死不松口,态度坚决得很,一副“不要再逼迫我”的委屈样子,从耳根处蔓延起一片红晕。
“我出银子!”叶央拍出来五十两银票在桌上,威逼利诱道。
整个天下都是他们家的,商从谨怎么会看上这点小钱,“不去不去……你找别人罢。”
叶央无奈,只好吩咐素和炤:“那,你去弄把炭灰过来。”
要炭灰,做什么?
金秋八月,风不冷不热,吹得人很畅快,河边尤其如此,湿润的水汽弥漫开来,掺着隐隐的脂粉香,让人不禁一嗅再嗅。
画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不假,却不在京中,而是前朝开凿的运河上,四五艘精致的画舫。首尾相连,每艘都有三层高,漫无目的地在河上漂流,傍晚才靠岸。
叶央一袭书生青衫,却衬得人更挺拔精悍,看着靠岸的画楼舫船,摸摸下巴上用炭灰伪造的小胡茬,心里安定了几分,打开折扇,轻摇着迈了进去。
能够堂而皇之地进一趟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新鲜的很,比军校中的生活懒散,又比家里的日子自由。甫一踏上画舫的甲班,便有两个堪称清俊的小厮迎了上来,笑容可掬满目亲切,既不会让人心生厌烦,又不会觉得怠慢。
耳旁传来的除了莺声燕语,也混有丝竹弦乐,叶央耳朵尖,还听见了吟诗联句的动静,没有她想象中青楼的那般艳俗感。
“公子瞧着面生,可是头回来?”三十余岁妇人打扮的女子从画舫二楼转下,步伐轻柔快速,走路时发出轻微的足音,“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千万……莫要见怪。”
她停在叶央面前,道个万福,笑吟吟地低下了头。
在被人打量的时候,那位妇人也在观察叶央。面生的公子形容俊美,一眼看过去竟是男女莫辨,比女子多了七分坚毅,站姿也不忸怩作态,可若说是男子,又显得偏温柔些,只有那双眼睛,在灯辉照耀下颜色偏浅棕,透着浑然天成的骄傲。
叶央个头并不比男人矮,又有军中磨练出的气魄,嗓音也不温柔,一开口就打消了鸨母心里的嘀咕,“是头一次……太仆寺的某位大人,说画楼有美酒美人,今日便特意来瞧瞧。”
不光小厮生得好,这里的鸨母同样素质高,眼神三番五次掠过她手中的玉骨折扇,并不显得贪财,叶央是留了心才发现的。
鸨母长着一张端正的方脸,年轻十岁亦是美人,掩口笑道:“莫不是太仆寺的文大人?”
他遇害的消息,一天之内传不到青楼,所以叶央大胆地过来了,看来这里的人并不知道,于是更加放心,摇着扇子回道:“当然。不知文大人夸赞过的那位……叫什么来着?今日在下是否能邀得一见?”
她当然对文大人的风月史半点不知道,故意留了个话头,等着对方上钩。
鸨母果然接过话去,引着她坐下,亲自斟了一杯酒,遗憾道:“这位公子,唉,真是不巧,小月她今日抽不开身,不知您方不方便,换一位姑娘来陪着?”
竟然被约出去了!
叶央忍不住想看看时辰,她一路从军校骑马过来,还抽空换了身衣服,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接下来该怎么说?“我今天就是来找文大人老相好的,不管如何,你得把她找来,让我盘问一番”?
叶央指尖暗暗用力,压抑住计划外的紧张,面上依旧云淡风轻,“那就把你们这里,最美的找来。”
她的身份是画楼常客的朋友,第一次来定是询问朋友中意的女子,若不成,选最好看的,也不至于招惹怀疑……只是今天恐怕会半点消息打听不到,又折进去一大笔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