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乐静静目送他离开,心头一阵暖意——阿疑,谢谢你还这般记挂着我。
留侯府布置得十分古朴简素,却疏朗明净,一屋一阁,一花一石,自有一份洒逸清旷之风。
刘乐绕过一道菁茂的碧翠竹蓠,行过了复道的白石虹桥,便看到了尚风亭畔那抹素色的人影。
一袭素纱禅衣,不冠不履,只以一支简单的竹簪束了长发,足着木屐,一派道家的悠闲洒逸。
他似乎刚刚做完了一套导引,方收了动作,缓缓站定,长身玉立,沉凝着气息。
刘乐也不打扰,只立在一旁静静看着。
“阿乐来得可巧,恰我近日刚刚得了几钱蜀地山涧的野茶。”片刻后,那形容闲逸的长者转过了身来,见到她,神色温和道。
刘乐闻言,笑道:“每回来阿叔这儿,总能蹭些好茶。临风自弈,竹叶烹茶,修道之人,都似阿叔这般清闲自在么?”
“世上本无真正的清闲,不过是张良自己躲懒罢了。”他闻言笑了笑,语声温和,神色澹然,抬手向她示意亭中的坐席。
刘乐会意,二人到了尚风亭中,在香莆叶织成的茵席上相对跽坐下来。茵席居中是一张素致的蕉叶纹乌漆几,几上置着一整套筠竹所制的茶具。
待坐定后,张良便挽了广袖,抬盏斟茶,姿态闲雅而从容。清澈里透着一泓浅碧的茶汤缓缓斟入竹盏中,泠泠有致的水声,仿佛流动着悠扬的韵律,携着寒冽冷郁的茶香,莫名地清心涤神。
这个人,十数年如一日的从容自若……莫论怎样的情形,似乎都不曾见他皱过眉头。
天下皆知,留侯张良生来便有不足之症,孱弱多病,数十年间沉疴未愈。也因此十分注重修心养身,向来性情温静,不愠不火。
这样温敛内秀的性子,又眉目秀郁,仪容逸丽,所以,初到汉营之中时,没少被旁人打趣。萧何陈平等人还好,只是偶间赞过一句“姣好若女子”,但樊哙、彭越、英布几个都是粗豪的武人,好几回都曾玩笑道——似子房这般好相貌,又这般好性子,日后只怕娶了哪家女儿都会给比了下去!
其时,这人也只是神色温静,澹然以对。
时至今日,再忆起那个嘈杂的繁闹的汉军营,她心底里竟是有些温暖的——那些曾经挤在同一顶不蔽风雨的破烂营帐中,同心协力,献计献策,效忠效死的人。温和坚定的、莽撞粗鲁的、倨敖张扬的、耿介坦荡的、睿智隐忍的……
如今,立国不过短短七载,韩信、卢绾、英布、彭越皆已授首,为皇帝所戮,而其余,早是人人自危,战战兢兢,噤若秋后寒蝉。
光阴荏苒,世事变迁。
“阿叔从来洞彻世情,明智如斯。”刘乐不由忆起当年大汉建国之初,群臣御前争功,而独居功至伟的张子房辞了汉王三万户的封赏,只求了一个不起眼的留侯,惹众人纷纷笑谑的情形。
一阵慨叹由然而生……而今,却唯这人悠闲自乐,独善其身。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二百八十年前,范蠡劝戒大夫种的剖心之言,真正震聋发聩。但……这世上,面对炙手可热的功名富贵,甘心功成身退的又有几人?
“非是明智,唯惜命尔。”张良依是神色温静,垂眸看着盏中茶水,轻声道。
一时两相默然。
“这山涧的野茶虽比不得蜀地的贡茶醇香浓郁,但自有一份清冽寒香,入口回甘。”他缓缓抿了口茶水,微微阖了眼,歆享道。
刘乐闻言,也抬盏饮了茗茶,入口之后,不禁心下赞叹……果真高香清冽,滋味甘爽。
“其实,阿乐今日来是向阿叔道谢的。”她抬眼,神色郑重而恳切。
“张良身为汉臣,亦不愿见储君易主,以致朝堂动荡,天下不安,又何须言谢?”
“若非阿叔奇谋鼎助,阿盈他……怕已性命堪虞。”身为嫡长,却被废置的太子,不待新帝承位,恐就成了不知多少人的眼中钉。
七年前,大汉建国,汉王刘邦于定陶即皇帝位,以王太子刘盈为皇太子,
但汉皇刘邦一向宠爱容貌绝美的戚夫人及其子如意,近十年间圣眷不衰。终于,在戚夫人多次御前哭闹后,天子决定行废立之事。
两年前,皇帝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满朝文武纷纷反对,群臣谏争,是以未能成事。
但天子从来也没真正断了易储的心思,皇后吕雉为之寝食难安,于是求计于留侯张良。
而后,便依其谋划以卑辞厚礼迎来商山四皓,以辅太子,如此,方令天子泯了废立之心。
细论起来,吕氏一族原本便根基匪浅,而刘乐的舅父吕泽更是最初随妹婿刘邦起兵反秦的元老人物,能征善战,勋绩不斐,大汉立国之后,因功得封周吕侯。是以,朝中重臣大多是吕泽昔日军中袍泽之友,交情深厚,自然是站在吕氏与太子这一边的。
而戚夫人,早年舞婢出身,寒微已极,背后并无半点依恃,心机手段更算不得高明,她所倚仗的——从始至终,也不过是那个大了她近四十岁的男人的几分喜爱罢了。
而这次储位之争中,为太子刘盈计画筹谋的留侯张良,可谓居功至伟。
为此,刘乐心下感念,到如今这尘埃落定之时,总算可以少些顾忌,来向这位昔日便十分照拂他的长辈致一声谢。
“这么多年了,阿乐仍是这般友爱幼弟,心地良善呢。”张良轻声一叹,眸光里带了些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