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荼一惊,匆忙回首,果然见一袭玄色直裾、高冠佩剑的赢政,正阔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二十四岁的年轻秦王,一身气度愈见高绝凌厉,仿佛一柄磨砺多年终于横空出世的利剑,锋芒毕露,世所无俦。
自两年前加冠以来,真正继承大掌、领袖群臣的秦王,一心锐意进取,几近所向披靡。甫亲政,便发兵攻魏,取了河外的首垣、蒲、衍氏,将魏国东南的大片疆域纳入版图。秣马厉兵不过一载,不久前又出兵伐赵,王翦、杨端和大军势如破竹,连下阏与等九城,几乎一举吞并了赵国西南半数城池。
两战之后,六国震恐!
——自昔年孝公用商君变法以来,秦国国势日盛,为六国所忌惮。而似当今秦王这般并吞寰宇的野心,这等纵横捭阖的手段,则是天下为之色变。
两年前,他不过是被人架空了大权的傀儡国君,短短两载,这人已是满朝公卿翊戴,山东六国震恐的秦王赢政!
看着那人迎面走近,身姿苍松般笔挺,一身玄衣当风,阿荼几乎有刹时的怔愣。
眼见着他走到了面前,她才敛了神思,携着扶苏执礼下拜。
小小的五岁稚童虽礼仪周全,可满满的灿烂笑意几乎从一双乌灵眸子里溢了出来。
赢政颔首免了礼,既而目光却是落到了甘棠树下,方才他们母子二人习字的笔迹上。
“这是今日先生教的‘郑’字,这边几个是阿母写的,这里的是扶苏写的,阿父你瞧,是不是同书上一般好?”五岁的稚童礼毕起身后,便站到了秦王身畔,仰着一张小脸儿,眸光发亮,又献宝到了父亲面前。
不比方才在母亲跟前的亲昵,这回是带着信赖又崇敬的目光,清润明澈的眸子里满是期待。如同天底下任何一个初谙世事的孩童,刚刚做了件得意之事,急切地渴盼着得到父亲的肯定与褒扬。
秦王细细看毕了扶苏的字,面上淡淡现出几分满意来。
“近日的功课都这般认真?”他神色罕见的温和。
“自然!”五岁的稚童高高扬声,连甘棠树上的雀儿也听得出扶苏的得意“先生每教了字,扶苏都同阿母一处练习,能写得同书上一模一样。待会儿还要写满整整一卷书简,明日交与先生看。”
秦王淡淡颔首:“确当如此。”
依时下习俗,寻常庶民十五岁方入小学,公卿是十岁至十三岁,而王侯子弟则是八岁。扶苏五岁开蒙,的确是早了些。
不过,他侧眸静静看着身畔仰着小脸儿,神色郑重的儿子,却是心下安慰……幸得,扶苏是这般懂事颖悟。
天底下大多数的父亲,对于长子的感情,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长子的出生,于一个父亲而言,往往承载了最深切的的期许与冀望。这个孩子,既是他血脉嗣裔的延续,更是事业与志向的承继,所以往往愿意付出异乎寻常的精力与耐心。
到后面,儿女渐渐多了,绕膝成群,没有看过他们出生时的模样,不知着他们几时蹒跚学步,不晓得哪日开始呀呀学语,更未留心过几时换的乳牙,近日功课如何……没有过时常相伴的亲近与牵挂,感情自然也就淡得多,甚至年纪相近的孩子容易辨错。人常言,天家情薄。其实,这世间任何情份,都需要长久的时间,在四季流转间平凡的琐碎日子里一点一滴地积淀。
很快便到了下餔的时辰,秦王留了下来同阿荼母子一起用饭。
如今,清池院各色宫人齐备,庖人便有数名。但多数时候,阿荼还是习惯亲自下厨……扶苏最喜欢母亲的手艺,她自己也从来不吝于在这些事情上花心思。
到了申时,一应饭食便摆了上来。秦王面前的小食案上是甘豆糜,牛肉羹,粳米饭,另有枣脯佐食。
扶苏和阿荼在他对面毗邻而坐,分作了两张食案,却是摆了同样的饭食。主食是鹿羹,辅以小儿喜食的各色以黍米、稻米、糯米烹成的饴、粢、馓、糍等,另置了桃滥和桔酢调味。
“阿母,这是什么吃食?”五岁的稚童仪态端正地直身跽坐,目光好奇地落在了案上面前那只青铜盂里一个个白胖胖的椭圆团儿上,嗅着那丝丝缕缕透了几分甜香的热气,不觉垂涎。
“是近日自宫外新传进来的,”阿荼笑了笑,看着他温声道“扶苏可见过石硙?”
“不曾,”小小的稚儿面上好奇未敛,盯着青铜盂中那雪白团子,认真地晃了晃小脑袋道“只听先生提过,说是一种可以将黍米、谷物都磨碎的大石盘。”
“呀!莫非这吃食便是用石硙做出的?”扶苏蓦地瞪大了一双乌润眸子,满脸惊奇道。
“嗯,用石硙将麦磨碎成粉,再加了水揉匀,蒸熟,便是这般了。在宫外,称做‘饼’。”
“这样啊,定然很好吃罢。”五岁的稚童下意识地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又嗅了嗅那丝丝缕缕诱人的甜香气,却仍是乖乖地端坐着,未有半点儿动手的意思。
“硙最初是出自鲁国公输班之手,碾谷磨面较石臼好用许多。算起来,问世也有近三百年了,却是近些年才渐渐广用于民间。”秦王静静听着一旁母子二人的话,声音淡淡道,而后目光落向扶苏“前殿的厨下便有一架,若想看,明日令宫人搬来便是。”
“嗯!”五岁的孩童直听得一双眸子灿然发亮,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