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出生时,正值季夏六月,清池院中一庭兰草葳蕤,花木扶疏。
自两月前,清池院中已是万事俱备。而真正临盆之时,虽是头胎,但万幸的是,过程竟虽艰难却未到凶险的地步。
当浑身通红的糯软婴儿带着乳音的啼哭声响起在侧室中时,几乎整个宫院的人都脱力似的长长松了口气——若出了半分差迟,只怕他们会统统被送去做了小公子的人牲。
依时下习俗,婴孩初生,并不能与父亲相见。但面对步履仓促,甫下了朝便自前殿匆匆赶来的秦王,却又谁敢触其逆鳞?
于是,秦王政就这样自宫人手中接过了那个用轻滑细软的薄质罗裹成的小小襁褓,里面那个红通通的糯软婴儿正阖眼睡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还不及他的掌心大,嘴巴小得像颗蚕豆,是润润的红。绒绒微湿的头发却是浓黑柔亮,一双眼睫更是乌泽纤长,一弯墨色半月似的静静垂下来,密密地掩了下眼睑。
原来,初生的嫛婗……竟是这般模样。
长到近十九岁,他几乎从未亲近过小孩子,身边最熟悉的孩子便是幼弟成蟜,但他九岁归秦,那年,成蟜也已六岁大了。
再小些的孩子……就真的了无印象了。所以,从未想到,刚刚出生的婴孩,竟是这样的。小成这样儿,整个脑袋差不多也只有他的掌心大小,娇成这样儿,似乎碰上一碰,都会弄疼他似的。
一时间,仿佛情不自禁,心底蓦然涌上一层柔软的情绪。
当初,知道自己将为人父时,他是颇为高兴的,嗣裔传承,向来是攸关宗族绵延的大事,于王族而言尤甚。
更何况,这个孩子的出生,意味着他有了继嗣,这于自己日后的许多筹谋,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那时候,他只是单纯地高兴着这个孩子的出生将带来的诸多益处。而此刻,抱了这糯软的婴孩在怀中,静静端量着这小小的脸庞与睡颜,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是他的孩子,身上流着与他一般的赢氏血脉,日后,待他一日日长大,会有与他相似的五官容貌,甚至性情举止。
初生的婴儿都分外嗜睡,秦王静静抱了他许久,也不见小家伙醒转,下意识地,心底竟有些微失望……莫名地,盼着小家伙现在能睁开眼晴,好看看他的容貌同自己究竟有几分肖似。
绫绢襁褓里的婴孩依旧不知世事地酣睡着,而清池院中因他的降生而筹划的一切都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正门左边早已挂上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兽筋髹漆桑木弓,这是时下习俗,家中生了男孩儿,便要在门左挂木弓以相庆。
《礼记.射义》有云:“故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
三日之后,还要请射人用桑木弓和蓬箭射向天地四方,象征孩子日后会身手矫捷,精于骑射。
另外,要为孩子在宫中另辟一室居住,并自贵族妇人中挑选“三母”——子师、慈母、保母,分别负责婴孩的教育、衣食、起居。
秦国的大公子诞世,自然样样都容不得丁点儿马虎。
一月后,清池院正堂,西侧小隔间。
正是夕阳西下时候,晕红和暖的昀光透过西边小隔间半开的绮窗轻柔地泻了一地。
西窗下,置了张精致的髹漆小藤床,不过三尺见方,藤面上一层层垫了绵暖的绫绢,最上层还铺了张雪白绒软的羔皮。
那雪白羔皮上静静躺着一个刚刚弥月的婴儿。
初生的婴孩长得极快,不过一月辰光,已然比原先重了四五斤不止,红皱一团的五官渐渐长开,眉目日日愈见秀致起来,身子白白胖胖的糯软,雪团儿似的圆腴可爱。
此时,那糯软的雪团子正躺在垫着羔皮的小藤床上,睁着一双乌润透黑的大眼睛,吮着自己胖嫩的拇指,嘴角时不时吐出一个带着奶腥气的小泡泡。
阿荼席地跪坐在一旁的藻席上,看着小家伙这般模样,唇角不禁微微带起了几分笑意,随手便拾起玉龟席镇边那只嵌琉璃的墨玉带钩,拿绫带系了,一扬手,悬在了他眼前。
柔亮的夕晖洒在那带钩顶端的琉璃珠上,霎时间光华玓瓅,晶莹璀璨,果然,那小家伙一双乌玉似的眼眸立时便被吸引了过来,紧紧地胶住了。
阿荼手指轻轻一拨,琉璃珠便左右晃动了起来,婴孩精致的小脸儿上那一双乌润黑圆的眸子也追着那一颗璀璨晶光,骨碌碌转了起来,时左时右,十二分的灵动可爱。
直到赢政进来时,小家伙的眼睛还在追着那颗琉璃珠转。秦王自正堂东侧的厅堂一路进了小隔间,似乎有意放轻了足音,直到他走近了那张小小藤床,阿荼才蓦然发觉,急欲起身行礼,却被他一个手势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