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这儿的第二天,宫婢蒲月为她送来了新衣,是两套平纹绢的三绕曲裾深衣,一身浅绛,一身淡青。
那衣料细腻柔润得仿佛微微泛着光,工巧已极的平纹织绣,领、袖、襟、裾皆镶了彩缘,腰间是提花菱纹的绢带……她一时间竟不敢伸手去碰触,生怕自己指掌间粗糙的薄茧摸坏了这样精致的衣裳。
曲裾于庶民而言,是只有一年中重大祭祀时才能穿着的礼服,而对士族公卿,却是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衣物。
往后的日子……大约与她以前的十四年都会完全不同的罢,阿荼心底有些无措地想。
——转眼间,到这儿已整整两个月了。
她微微收了心神,沿着菱格纹的青砖台阶拾步而上。
清池院是咸阳宫中附属于主殿的偌多小宫室中最寻常不过的一处。两进三间的格局,堇涂垣墙庑殿顶,圆头篆字的四鹿纹甓瓦,穿斗式的柏木梁椽。檐宇下,青砖台阶两畔是卵石砌成的檐沟,雨天作散水之用,润青与莹白两色极随意地交杂相间,斑驳可爱。
阿荼所居的内院正室,是典型的“一宇二内”式结构,居中一间为正堂,东西两旁是侧室。
一路进了门,已是仲夏天气,室中上月便换下了春日的藻席,铺上了细篾织成的精致竹簟。光洁的竹面微微泛着润青的颜色,单看上去,便仿佛透了几分清爽的凉意。
这间正室大约三丈见方,被一架彩绘透雕漆座屏分作了一大一小两个隔间,较为宽敞的东侧为迎客的厅堂,而屏风西侧则是主人平素用餐之所。黑地朱绘的鸟足漆案上已摆好了今天的朝食——彩陶的圆敦里盛了粱饭,附耳深腹的青铜盂中是鱼羹,一旁放着绘漆木梜和饭匕。
只有羹和饭,这样简单的饮食,在咸阳宫中,实在算得上粗糙了。
安静地跪坐在案前的竹簟上,细细用毕了饭食。而后,阿荼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向了西窗下那张一尺来高的桧木小漆几,几上置着一尊精巧的青铜箭漏,她凝目仔细看了看那浮箭上的刻度——现在,才不过辰时一刻。
清晨熹微的昀光透过东窗洒进了室中,被彩绘镂雕的髹漆屏风斜斜筛过,光影斑驳,细碎了一地浅金。
迎着这微浅柔和的暖意,阿荼敛衽起身,走出了屋子……今日,院中那一架松萝还待人莳弄呢。
自住进清池院的那一天开始,阿荼便有些无措地发现,自己每天的日子就是整日整日的无所事事。这里见不到什么人,没有什么事需要做,宫婢蒲月与寺人孔监都一惯谨慎寡言,连话也不会同她多说……而加深了阿荼无措的是——她既不会秦语,更不懂雅言。
在这个离故乡千里之遥的地方,身边永远只有两张陌生的面孔,出口是她勉强听得懂的异地乡音……阿荼心底开始茫然,甚至隐隐有些慌乱害怕起来——或许,自己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样一方小小的院落里,看着头顶小小的一片天,每天周而复始地过着朝食、下餔、晚寝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阿荼开始夜夜梦到鄢陵——尽管这样的梦自那天离开故乡后便时常会有,但也从来没有像这样频繁过。
在她梦里,鄢陵的洧水永远是清澈见底的样子,分明那么深的水,透过清粼粼的波光,却总看得见水底藻荇间细鳞银鳍的鲂鱼和闪闪泛光的水蚌。水边生满了芳茂的泽兰和蓼草,不必细嗅,一走近便扑了满鼻带着草木清馨的浅香……四五月间正是泛舟的好时候,年及韶龄的姑娘们总会花尽心思打扮,穿了最鲜丽的衣裙,簪了最精致的笄钗来洧水边踏青。而每每都会有许多少年郎采了水岸的兰草或芍药,微微赧红着脸,捧到心仪的姑娘面前,邀她同泛……
好几回自梦中惊醒,阿荼惶然地伸手去摸竹枕,总能从枕面的素丝韧巾上触到清晰的湿意。
在住进清池院快满一个月的时候,阿荼很意外地在院子南边一处阴僻角落里发现了一株小小的甘棠幼苗。那株幼棠才有她的巴掌那么高,生在一堆杂乱却菁茂的白蘩与莠草间,丁点儿也不起眼。
阿荼却是心下十二分的欢喜——甘棠是鄢陵极常见的树,原来,咸阳竟也有。
总算,见到一点儿故乡的东西了呢。
因为长在背光的阴僻角落里,又被高它许多的白蘩、莠草完全密密地遮掩着,几乎见不着一丝儿阳光,那株幼小的甘棠连叶子都是微微泛了白的稚黄色……若是任由它这样,怕是活不好的。阿荼极小心地把它连根带须刨了出来,然后,移栽在了院落北角的向阳处。
自此,每天清晨给这株小小的甘棠浇上一鉴水便成了她最上心的事。这也从这时起,阿荼的心绪不觉间朗然了许多……几日后,她试探着问蒲月与孔监,能否带些花木之类的种子来。
阿荼所居的清池院位于咸阳宫的北隅,是这偌大王宫中附属于主殿的极不起眼的小宫室之一,自然也秉持了秦王宫一惯庄肃沉穆的建筑风格。虽然深静清旷,但总让人觉得有些过于端严的冷硬。阿荼栽下了甘棠之后,便打算再种些花木布置庭院。
莆月把一些芙蓉、谖草、紫堇、芍药、茜草的花籽和几株女萝、芄兰、苕藤的幼秧带来的时候,已是数日之后了。
从这天开始,清池院中原来生着杂草的荒芜角落处和大片空置的地方都被逐一辟了出来,一处处按着主人的喜好种草植花、引藤牵萝……到了五月末,先前种下的花籽已经陆续出了芽,嫩莹莹的新绿日渐一日地茁壮了起来,一派喜人的生机盎然。
而此时,阿荼在便立在花架下,为那几株已经开始抽蔓的女萝固定枝蔓。她双手的动作熟稔而轻柔,眸光润和,唇角不自觉地便漾起了一丝笑纹……劳作的间隙,偶一抬首,却惊讶地看见去外院井边汲水的莆月正脚步踉跄地疾奔进来,神色间是掩不住的惶然失措:“夫人,夫人,王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