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川家所谓的罪孽,可以一直追溯到战争中期,藤川建设开始在东京扩张的时候。
战时的藤川勘九郎曾经如同当年许多青壮年男性那样,暂时放下手头蒸蒸日上的事业和有孕在身的妻子,响应天皇的号召走上战场。
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仅仅数周后,藤川勘九郎便因为掩护战友而身负重伤,在被撤离前线后送往医院治疗。最后又因为难以完全治愈,无法支撑他再上战场的腿伤,被直接打发回了东京静养。
而那位战友,迹部景吾的祖父迹部常三郎,也在不久后全身而退,逃往由海峡保护着的英国躲避战乱。
经过将近一年的休息,难耐寂寞的藤川勘九郎决定重启藤川建设的生意。但由于战争消耗了大量的日本国内劳动力,醉心于事业的藤川勘九郎只好与军方达成协议,在之后数年里从海外掳来数以千计的非法劳工,用来解决当时务工者的严重缺失。
而那些劳工所经受的不平等待遇和非人折磨,以及战后以藤川勘九郎为代表的藤川建设拒绝反省道歉的恶劣态度,正是当时身为继承人的藤川凉的父亲与藤川勘九郎产生矛盾的开端。
后来,到了六七十年代日本经济腾飞的时期,同样因为暴利的驱使,被泡沫般的产业崛起假象遮蔽了双眼的藤川勘九郎又选择放任手下的原材料生产线在瓦片,水泥墙板和保温材料中喷涂远远超标的石棉。
接下去的几年里,因为这种致癌物深受疾病折磨的数百位工匠和居民,也选择联合起来连将藤川建设告上法庭。
然而,当时的藤川勘九郎正处在事业巅峰,又因为有了政府这座靠山而有恃无恐,依旧保持着毫无悔意的漠然,甚至靠律师团的诡辩赢得了所有官司。
金钱利益与权力结盟。所谓的法律和正义,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或许是来自上天的惩罚,很快地,藤川家的长女藤川咲智便因为无法忍受交际圈中的议论和冷嘲热讽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被迫搬去长崎的修道院治疗静养,并在几年后因病去世。
而长子藤川谦信,也就是藤川凉的父亲,在意识到缺乏生意场上经验的自己力量单薄,根本无法撼动藤川勘九郎的权威之后,同样放弃了与藤川勘九郎长达十几年的对抗。
他抛弃继承人的身份,举家搬往神奈川,开始在当地的国立大学任教,并在名义上与藤川家脱离关系。
藤川凉成长的过程中,她的父母总是刻意回避提起这些不光彩的往事。但在眼下这个网路迅速发展的信息时代,也不难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藤川家复杂的过去。
她的父亲以身为藤川家的一员感到耻辱。而这,恰恰就是藤川凉从出生起便一直远离其他家庭成员的根源。
二三十年后的现在,当所有纠纷都过了有效期,普通民众也逐渐淡忘了这些往事的现在,新上任的当家藤川律却主动发声,要求召开记者会,公开为藤川建设过去犯下的罪孽向公众致歉。
这位年轻人还表示,即使已经过了法律追诉期,他依然愿意支付海外劳工和石棉两起事件中所有受害人相应的金额赔偿。
这个消息,无疑会是一则吸引社会各界眼球的爆炸性新闻。
“迹部君告诉我,这是你在爷爷生前与他做的约定。他说的是真的吗?”
刚刚结束在巴黎的工作便匆忙赶回东京的藤川凉,在一天傍晚与她的堂兄藤川律约在藤川公馆的温室见面时,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是的。更准确地说,这是爷爷生前对我最后的请求。”
藤川律微笑着从女佣手上接过两杯白葡萄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了藤川凉,然后娓娓道来了藤川勘九郎在过世前与他之间的短暂交谈。
原来在过去几十年里,藤川勘九郎良心上受到的拷问从来没有停止过。面对家人的反抗和来自社会各界的抨击咒骂,他有许多次想要服软认错,但却又一次次地制止了自己——他曾经凭一己之力用血汗重建了在父辈手中衰败的藤川建设,因此十分害怕这几十年的成就会因为他的低头而轰然坍塌,也害怕藤川家会因此被竞争对手踩在脚下,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所以无论如何,他无法忍受亲眼看见这一天的到来。
因为过于强烈而扭曲的自尊心让使他走向另一个极端,披上了冷血顽固的外壳。
为了守护藤川建设这件耗尽他一生心血的艺术品,藤川勘九郎始终强硬地抵抗着舆论压力,甚至还牺牲了自己的家人。但在内心深处,他其实从未忘记自己所做的一切有违伦理道德。因此早在几年以前,开始起草遗嘱的藤川勘九郎便决定委托即将继承家业的长孙律,请求律在他过世后公开道歉,算是他迟到的赎罪。
至于接下去藤川建设将会面对怎样的风暴,阖上双眼的藤川勘九郎已经不用再看。
而从律淡然的反应也能看出,为了完成祖父未了的心愿,他也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去走这一步赌上藤川家声誉和未来的险棋。
“我和爷爷不同,对藤川建设并没有太深的执念。即使家业散了,我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面对藤川凉担忧的神情,律故作轻松地说道。但藤川凉相信,他说的并不是实话。责任心比任何人都要强的律,此刻一定承担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
“发布会召开那天,我可以一同出席吗?”藤川凉问。
如同迹部说过的那样,在这样事关家族未来的紧要关头,作为家人的她,并不想让律独自面对。
“当然不可以。”律冷酷地回绝了她。“藤川建设与你没有直接关系。你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二月初,进入假期的藤川凉如约回到藤泽的家中,一边放松心情,一边同她的母亲一起整理房间里的杂物。
藤川凉的父亲已经不再授课,只在家潜心做研究。而一对子女也已经长大离家。因此他们决定卖掉这间房子,在四月搬往生活更加便利的横滨市区度过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