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任之轻吐三字:“附子汤。”
“朕不懂药理!”
杜任之耐心解释道:“附子汤,本为温补之药,但若用之不当,或别有用心,则为毒。敢用附子汤者,必为熟稔药物之人。陛下不懂,陛下身边却有人懂。”
我听得半边身体发凉:“你如何确定是附子汤?不是说物证被人刻意隐藏了么?”
“物证消失,人证却在。施县令昏迷时症状与所用药物无一不指向附子汤。这场看似自尽的悬案,实则人为怂恿,始作俑者提供了附子汤,案发后却以悬壶济世身份前来问诊,其高明之处则在利用对人心的透析,三言两语便能操控旁人替他隐藏物证,隐瞒真相。不难想出,陛下是如何甘为他人所用,也毫无怨言吧?”
我拍案而起,怒道:“杜任之!你证据确凿么?为何一切都似亲眼所见,你如此笃定?”
杜任之退后几步,躬身回复:“陛下息怒,此事虽涉陛下身边人,但臣实也无权问案,因此案施药者并无胁迫被害人,即便其有心而为,亦不得不承认其手法高明,且娴知律法,怎样都可全身而退。即便事情败露,他亦无太大过错。更何况,这场涉案,他随时可终止。因着陛下考虑,他出尔反尔解了受害者附子汤之毒,亦是举手之劳。容臣小人之心,既然此人洞悉人心,那么解毒之举是否另有用意,就只有天知他知了。”
……
我抛下一堆奏折没批,独自去了帝宫旁低调又无存在感的太医署。
太医署分工细致,各有专攻,分署房舍却几乎一个模样。我寻了三间,惊动不少人。
“陛下可是有何不适?只需传召一声,臣等便即赶去,何须劳烦陛下亲临?”
我不跟他们啰嗦:“太医令在哪儿?”
“在药膳房煎药……”
我被领去了药膳房,直接让带路的太医退避,药香弥荡的宫廷药庐内,确只一人在。素衣洁净,正俯身揭起药罐陶盖,往里撒了一把药草,拿小扇轻轻看火,神态专注。
我踢门而入,闯到他跟前。
他抬头见是我,因我首度出现在药房,便有些吃惊:“陛下?”
我挥手扫落炉火上煎熬的药罐,嘭的一声,药汁尽洒出,溅到他身上。他不顾衣上滚烫的药渣,起身准确地从一只柜子上取了一瓶药膏,几步走来,拉过我的手,不由分说将药膏涂抹我被烫红的手指手心。
我怒然抽出手,将药膏蹭到衣上,蹭破了水泡,痛得钻心,也惘然不顾。
他怔了瞬间,下一瞬便重又抓过我手,攥得死紧,再不似方才,快速涂抹药膏,分伤势定轻重,抹得两条眉毛深深皱起。涂完药膏,又迅速缠上纱布,却还不松手腕。
我狠狠往回拽也拽不动,他握着我腕口,就是不松。
看着他半身素衣染尽药汁污渍,我却控制不住,抬起另一只手臂,扬到他脸上。
极为清脆的一声响,遮过了地上滋滋作响的翻滚药汁。
他眼里情绪泛了泛,却还是看着我:“陛下终于是长大了。”
我怒气上头,并不后悔:“是啊,朕长大了,还是在你控制之下,你有没有觉得很有成就感?”
他深深望住我:“臣伴陛下成长,素来由着你,看着你健康快乐便已是全部心念,控制过你什么?”
“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好恶,知晓我心思,甚至比我自己都要了解我。何须你大动干戈,只需你一个暗示,我便逃不出你的五指山。你很自信,不是么?”
“不。我在你面前,从未自信过!”他压着眉眼,视线低垂。
“是吗?那附子汤呢,你难道不是把我玩弄于鼓掌?”我狠狠一下,抽离了他手心,退后几步,刻意离他远远,疏离之意昭然若揭。
他眼里一点点黯下去,微微低头,并未立即作答,只是轻轻掸落身上药渣,再蹲去地上空手收拾残渣,挑出尚未熬尽的几许药草,搁入柜上碗中,自说自话:“这药,我已经熬了三天,再过一个时辰就好了。我准备晚上送过去,这药若断了一剂,就怕药效大打折扣。恢复你记忆的事,就越加难了。”
“如果恢复记忆,便要想起同你相处的那些过往,我还是不要想起。”未得到答复,其实已经是答复。冷冷抛下一句,我便转身往药房外走。
柜上的药碗被打翻,滚落地上,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