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韧的马尾毛在阳光下反射出棕色的微光,慕子琪微垂着头,仔细为瑶琴上弦。
妖怪们在他的脚边来回攒动,伴随着细碎的咀嚼声,原本还残留了小半的马尸很快就被啃食殆尽了。
它们还是刚出生不久的飞蝗,它们有着数以千计的同胞。但这片涂滩着实太过荒凉。薄柳、青苔,乃是积水中的水草,能吃的东西都已经被更早出生的兄弟姊妹们吃尽了。它们无可选择,唯有改变它们的食性。
先是走兽,再是鱼贝,当它们啃完了这头从过路凡人手下截来的马匹之后,它们又面临着饿肚子的境遇。
它们饿了,而这个被同胞带回来的活物闻起来又是那样的美味。
缺乏坚忍的幼虫们复又在干净的不留一丝残渣的马骨上攀爬几圈,最后还是掉头朝慕子琪扑去。
一声清越的琴音蓦然响起,带着微微颤抖的冷意,激的幼虫们身体都有些僵硬了。
薄翅扑腾的嗡鸣声骤然消失,整片涂滩显得既寂静又空廖。
“再唱!”妖怪催促道。
慕子琪不自觉露出个动容的微笑,他轻抚下失而复得的瑶琴,随即调整呼吸,平心静气之后,方才垂手弹奏起来。
行云流水般的琴音缓缓飘荡开来。他闭着眼睛,将满腔辛酸皆都赋予琴声之中,或愤怒或失意或哀愁,他酣畅淋漓的弹奏着。
失神的飞蝗幼虫们渐渐回过神来,最初的惊诧过后,这琴音于它们也不过是寻常的虫鸣了。再激昂再传神,也不如填饱肚子来的重要。
于是它们相互踩踏着朝远处爬去。
慕子琪难得尽兴一回,一曲才毕便又开始了另一曲,如此接连个把时辰,他方才停下了酸软的手。
“真好听。”至始至终都守在他身边的妖怪叹息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唱的像你这般好呢?”
说着它试探着振动自己的薄翅,但除却单调嘈杂的振翅声以外,便再没有其他音调了。
它失望的垂下翅膀,又伸出了自己那微残的手来回的摸那琴弦。
琴弦微颤,发出刺耳尖锐的鸣声来,吓得妖怪又急忙缩回了手。
慕子琪看着妖怪大大的眼睛,竟某名的觉得它有些惊慌失措。
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嘹亮的哨声,惊得他又回过神来。
他微抬起头,猛然发现周围空荡荡,那些泛滥成灾的妖怪们不知在什么时候都不见了。
“它们去找吃的了。”妖怪扇动翅膀,准备去追赶它的同胞,临走前它期待的回头问慕子琪道,“你要不要跟着一起来?”
慕子琪抱紧了瑶琴,喉结上下起伏几下,最终还是拒绝道:“不用了……”
“哦。”妖怪稍显失望的转过头,眨眼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尽头。
越是远离客栈的方向,虫卵越是密集。
刨了一天湿地的高师傅有些不耐烦起来,他一把将手里的铲子丢在泥泞里,而后偏头狠啐一口道:“我格老子的,就不能让老子过几天舒坦日子吗?前头事儿才过去几天啊!”
“若无大灾,何来的蝗灾?”蛮牛见高师傅恼怒,便泼冷水道,“此时你莫要再愤愤不平了,当初那大灾,也少不了你一臂之力。”
高师傅被蛮牛说的有些臊,忙又腆着脸捡回了铲子巴巴道:“卿卿你不要生气,是我错了,我这就卖力干活。”
说罢他猿臂高扬,复又气势十足的开始刨地。
蛮牛扫一眼周围高耸的虫卵堆,又扫一眼周围劳作的妖怪们,暗觉此法不通。
“这样挖下去不是办法。”她跳上平地,双手微拢,搁在唇边吹了一记嘹亮的哨声。
忙碌中的妖怪们齐齐抬头,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她。
“今儿先到这里。”蛮牛沉声道,“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入夜后再分头搜查飞蝗母虫。”
群妖也是倦了,闻言轰然而散。
高师傅从深坑中爬出来,看蛮牛在那里烧虫卵,便挤过去帮忙。
手下忙活,嘴上也不歇着。一会儿问“卿卿可累?”,一会儿又问“卿卿可累?”,如此循环数回,点燃所有虫卵堆的蛮牛总算腾出手来揪了一把他的肥软肚子。
“该回了。”蛮牛望天道,“大人当是在等我们回禀情况。”
胡嵇悬腕提笔,一面记账,一面便用了眼角去看柜台前的座位。
黑三郎背对着柜台端坐在桌前听蛮牛报告,正低头夹菜的青衣似有所觉的抬起头,正巧同胡嵇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胡嵇眸光一闪,潋滟的波光晃的青衣心神微荡。
见青衣失神,胡嵇便是一笑,但也仅限于此。不等黑三郎警告,他便自发自动的挪转了视线。
晃神中的青衣只觉手腕一紧,低头一看,便看见一脸黑三郎悄悄儿的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自觉心虚,讷讷的笑一笑,但黑三郎却目不转睛的继续同蛮牛说话,并不曾回头看她。
蛮牛禀告完毕之后,便自行退下。黑三郎这才转头对着青衣皮笑肉不笑的呲了下牙。
青衣忙夹了一筷子肉塞进他的嘴里,然后细声道:“好吃吗”
黑三郎用鼻子哼了一声,手下却松劲儿了。
在外头干了一天体力活的高师傅见了他们两个黏黏糊糊打情骂俏的小模样甚是酸,于是便故意咳嗽一声叫青衣道:“那个……青衣丫头啊,你今儿可是听见琴声了没?”
青衣讶然抬头,细细回想一番后才答道:“并没有。怎么了?”
“今儿我同卿卿在外头挖飞蝗虫卵的时候。”高师傅估计加重了语调,慢吞吞道,“就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弹琴。我原以为是客栈里哪位客人吃饱了没事干,后来仔细辨别了方向,却发现跟客栈是相反的方向。”
青衣嗯了一声,略等待片刻也不见他继续,便探询的望着他。
高师傅笑呵呵的摸了摸肚皮,这才慢悠悠道:“不过我想也是,你们忙得很,估计也是听不见的。”
青衣先是一愣,半响觉出味儿来,霎时闹了个大红脸。
黑三郎安抚般的摸了摸青衣的手,而后对着高师傅冷笑道:“你既听见了琴声,怎的没过去看看?”
高师傅看出黑三郎有些怒气,便暗自咂舌自己玩笑开大了些,少不得又放低了声音示弱道:“大家都忙——都忙——我那会儿也是忙得很,脱不得身——”
“你该庆幸自己没去瞧。”黑三郎话里有话,“若是去了,保证你更要忙了。”
高师傅听得后背一冷,忙呵呵笑着挪走了。
赶跑了碍眼的家伙后,黑三郎这才摇着青衣的手道:“我们吃饭吧,吃完了我们回房歇会儿。”
青衣一听,脸越发红透了。她惊慌的四下扫一眼,见胡嵇和满堂客人都低垂着头自己忙自己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只是瞧不见,当她低头之后,原本垂头饮酒的客人们又抬起了头,满目热切的看着他们。
黑三郎虽然面上撑的威严,但也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他先是别扭的摸了摸怀里的蛋,随即又夹了几筷子肉,末了还是觉得如芒在背,便猛然回头恶狠狠的瞪了群妖一眼。
满面期待的客人们这才仓皇的挪转了视线。
低头猛吃的青衣很快就发现大堂里气氛有些凝滞,但又不好抬头,好好的一顿饭也食之无味起来。
“怎的不吃了?”黑三郎吃完自己的份,见青衣用筷子搅着碗里的汤,半天也没吃多少,便放软了声音道,“怎的又只吃那么点点?最近看你越发清瘦了。”
青衣又不好直言自己是因为突然想起那些虫卵才恶心得没了胃口,思来想去,只道已经吃饱了。
黑三郎定定的看了青衣一眼,半响又舒缓了神情道:“罢了,既吃不下就不吃了。”
说着他挪过青衣面前的碗,仰头一口将剩下的汤水都喝尽了,这才拉着她上楼去了。
胡嵇挂着脸在账本上记了几笔,终究是心气难消,连笔迹都潦草了许多。
及至回房后,黑三郎先是将青衣按倒在床上,待得青衣羞怯的别过头去后,他这才掀了被子将她盖严实了。
才起了点旖念的青衣奇怪的回过头来,就见黑三郎躺在她身侧,只管拿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道:“你睡吧,我守着你。”
他的手就如他的胸膛一样暖和,青衣无意识往他怀里凑了凑,才闭眼没多久就沉沉睡去了。
黑三郎又等了会儿,确认青衣已经坠入深沉的梦乡之后,这才无声无息的出了门。
正在温玉房里服侍的东桥隐约听见敲门声,忙开门探视。
背身而立的黑三郎微偏过头,沉声道:“她的饮食你费些心思,现在我要出去办事,你且守好了她。”
“是。”东桥颔首,然后看着黑三郎身如闪电的掠出客栈。
左右查看一遍,确认并无可疑的人物在周围后,他这才关闭了房门。
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双子书童正守着一尊香炉,而方舟则如钟如鼎的立于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