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老子过生日,小屁孩儿都野哪去了?”
没有人回答她,她仿佛进入了一个无人的世界。
等了许久,轿身才停下,她松了口气,正待伸手去揭头上的绸布,却听见郑二宝尖细的嗓音,从轿外传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天之命躬于社稷,安外定邦,亦遵乾坤之道……咨尔夏氏初七,魏国公夏廷赣次女,有清柔雅倩之貌,有和顺恭懿之德,济朕于贫窭,扶朕于繁难,数之七载与朕琴瑟和鸣,莫不相欢。今朕钦承大统,宜先正其位,今特遣使持节奉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承祀于庙,母仪天下,正位中宫……”
随着郑二宝“布告天下,咸使闻知”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夏初七总算明白了。这道圣旨是她不曾亲耳听过的,她的册后典礼,她也不曾亲自参与过,如今赵十九,是借她生辰之际,为她补了一个大典啊。
当年苦难时,他曾说,要以江山为娉,给她一个普天下最为隆重尊贵的大婚之礼,却因种种变故一再拖曳。之前想来,她虽有遗憾,却不以为意。毕竟人活着,便是最好的了。哪晓得,他竟瞒着她做了这样的事儿?
酸喜参半,她石化在轿里。
喜辇外面,万民齐声恭贺帝后大婚,贺皇后生辰,一句又一句千岁千岁千千岁,万岁万岁万万岁,震得她整个身子都有点怪异的酥麻,如突然坠入云雾之中,似梦似真。
轿门在这里打开,一只刚毅有力的大手,伸到她的红盖头下面。夏初七认得,那是她熟悉的手。她轻轻搭上去,那手上的触感与温热,适时熨帖了她的心脏。她手一紧,他反握住她。
这一刻,双手交握,似是亘古。
她轻轻抬步,跨出轿门,低垂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身侧一名轿夫的脚上。那不是寻常锦衣郎的靴子。
锦衣郎的皂靴,虽也华丽,却远不如这双靴子。
且那双靴上辍有金丝花纹,质地精致,颇有漠北风情。
她激灵下,身子顿住,想到了一个若干年前的赌约。
“若本王赢,大都督必为本王抬喜轿。”
那一次她“嫁”与赵绵泽,东方青玄曾为她抬过喜轿,顺利把她抬入了晋王府,嫁给了赵樽。这一回,难道又是他?多年不见,她知晓一些东方青玄的事情,也知道他从兀良汗来了北平,但隔着一顶红盖头,她却不敢肯定。
察觉到她的僵硬,赵樽轻声一笑,道,“大汗言出必行,果然君子风范,朕心甚慰。”
果实是东方青玄?夏初七肩膀微动,刚想转过身去瞧瞧,身子便被赵樽的手掌扼住,半分都动弹不得。
这个男人……她心里有点好笑。
东方青玄的声音适时传来,“承君一诺,必守一生,本汗向来如此,南晏皇帝陛下不必太在意。”
清越柔媚的声音一如既往,并不见人,只听其声也能知道此人必是锦衣鸾带玉袍飘飘的名门公子。夏初七紧揪的心脏,落了下来。身为医者,察言观色,可知其病。由东方青玄的声音,她可以听得出来,他中气十足,身子好处很。看来这些年的调养,他余毒已清,没有性命之忧了。如此,她便安心了。
她轻盈的脚步,跟上了赵樽。
喜帕下,她看着地面,由赵樽牵引着,一步一步走上承天门的城楼。
这里很高,可远眺长安街。
此时正腊月,天气渐寒,她也有点冷。赵樽半搂着她,侧过高大的身躯挡在风口上,她的身子便刹那暖和了许多。一个小小的动作,令场上众人心里低叹。
这皇帝对皇后,简直宠得上了天了。
执令官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按照规矩说了一长串“喜国喜民”的吉利话,等乐礼响过,一柄喜秤便落在赵樽的手上。他专重地伸过去,挑开了夏初七的红盖头。
夏初七一愕,有些诧异。
盖头不应该是在洞房里揭的么?赵十九这货是越来不走寻常路了,竟然在光明化日之下,在众人围观的城楼上挑了她的盖头。
“陛下……?”
她错愕的小脸儿,生动俏丽,满是疑问。
赵樽盯视着她,深邃的眸底有一抹柔光划过。
“阿七,今日在承天门城楼上,于百官和万民之前,我与你大婚,向你承诺,也向天下人承诺,从今日起,我赵樽必护你一生,怜你一生,爱你一生,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定与你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誓词是她当初在回光返照楼说过的。
事过多年,她没有想到赵十九还记得。
脸儿红红,眸子娇娇,她在万众瞩目中,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老脸儿都臊了起来,一双眸子也刹那蒙上水气。
“赵十九,我愿意。”
赵樽轻笑,“朕没问你愿不愿意。”
夏初七:“……”
这么大煞风景的话,赵十九说来真是坦诚啊。
“好,那本宫便成全了你。赵十九,谢恩吧?”
这句话她说得极为小声,只有他听得声。
哦不,还有立在边上登时变了脸,一阵红一阵青的喜婆。她心里话儿:娘娘这么凶,她知道这么多,会不会有性命危险?
果然,皇帝竟是点头,小声回应。
“谢过娘娘!”
“免礼!”
这颠倒的阴阳与伦常,吓得喜婆恨不得戳瞎双眼。
可夏初七浑然不知她的窘迫与紧张,只轻靠在赵樽的身侧,端正了身姿,挺胸抬头站在城楼,迎着冽冽冷风,俯瞰他的江山,听他的臣民伏地跪拜,齐声贺礼。
这一日新京的流水席摆满了长安街,京中百姓可同吃同贺,不必花钱,这于普通人来说,不仅是大喜事儿,还是来自天家的恩赐。一时间,人人称讼,魏国公府的显赫也极于一时。夏廷赣仅有一女,侄子夏常便成了唯一的后裔,也成了整个夏氏的支柱。
夏初七看到人群之中意气风发的长兄,大抵是登高望远,她不由想到了许多许多的往事……甚至想到已经故去的顾阿娇。
当初她若没那些小心思,许以夏常,以夏常待她的爱重,何愁不可得她盼望的富贵荣华?
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果不其然。
掠过夏常,她看见了甲一。
这个原本该叫着夏弈……或者姓赵的皇室男子。从开始到如今,她与他一直很近,又一直很远。她从来不理解他,也从来没有瞧明白过他。
只是这一刻,隔着人群,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
她想:若他肯认回身份,又当如何?也许是人的一生变数太多,他目前似乎很享受锦衣卫大都督这个身份,总是不听她的劝。
他却想:她终是得了幸福,如此便好。
人群中,她看见了许多人。百官前方的元祐、陈大牛、晏二鬼,将士里的老孟、小二、小六……来宾里的哈萨尔,还有内外命妇群里的赵梓月、赵如娜、乌仁潇潇,皇族子弟中的炔儿、赵楷、赵构……还有悲喜交加的傻子,慢慢地,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冲他们笑,这些人都是她的熟识。
可她的笑容却僵在看见东方青玄与宝音那一瞬。
五年光景过去,阿木古郎仍是倾国之姿,数不尽的风流倜傥,让男人女人见了都免不了动点歪心思……尤其是她幼不知事的女儿。
“阿木古郎……”
一个小身子挤在东方青玄的身侧。
相隔甚远,夏初七其实听不见宝音的声音。
但她的唇语炉火纯青,便是一个唇形也知道她的宝贝女儿又入了魔,瞧得她头皮生痛了起来。
东方青玄侧过身,宝音拉着他的衣袖,两个人在说着什么,宝音脸上一脸的笑,东方青玄却凝重了脸。夏初七的角度瞧不清楚了,微微眯了眯眼,刚想皱眉头,便听见赵樽的声音,“阿七,女儿大了,由着她去吧。”
夏初七猛地侧脸,盯着赵樽,“那怎么可以,宝音还这么小。”
赵樽挑眉,“不小了,可以找婆家了。”
夏初七低声道,“不行,至少十八岁,我才准她嫁人。”
赵樽脸色微微一沉,手指状似随意地挑向她凤冠的珠串,轻轻一拨,声音也随着那叮呤声幽冷,“朕的皇后莫不是连女儿的醋都要吃?见不得他欢喜旁的女子?”
这话说得,夏初七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赵十九,你的脑洞开大了。在我们那个时代,姑娘得满二十岁才准婚配呢。我不管东方青玄要娶谁,只觉得咱们宝音还小,这个年纪的姑娘,哪里懂得什么情情爱爱?她对东方青玄的喜爱,只缘于长久以来的自我催眠与心理暗示,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情绪,根本就没有与他相处过,等她再长大一点,想法会发生变化的,莫不是到时候再后悔?”
赵樽微微眯眸,“所以我说由着她去,没说定要嫁他。”
夏初七噎住。
赵樽又笑,“今日是阿七生辰,又是你我大婚,旁的事,你不必再花心思。只需要关注我便好了。”
夏初七懂了,这货真是吃味儿了。
是因为东方青玄抬轿时,她那瞬间的迟疑?
咧了咧嘴,她笑了一半,想想这专重的场合,又正经了脸。
按理来说,能让一个帝王为自己吃醋,且他的眼里只有自己一个妇人,夏初七应该双手合十,学着道常和尚一般,长叹三声“感谢上苍垂爱”,但也不晓得为什么,看到赵樽严肃的外表下,那一颗蠢蠢欲动的醋溜心脏,她就很想笑。
干咳一下,她微微侧身,低声道:“爷,为了你自己,难道你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
这一回,换赵樽噎住。
这一点小心思若说他没有,还真不是。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东方青玄惦记他的妇人十几年了,而且至今仍然以养病为由未立大妃不沾妇人,对他来说,这威胁便永远存在,就像面前有一块鲜美的肉,原本是属于他的,他也天天吃着,但旁边总有一双饥渴的眼盯着他的肉,让他无时无刻不提高警惕,心神不安。
若东方青玄真娶了宝音,他便是他的岳丈,不仅与兀良汗的国事再无忧虑,也家和万事兴了。至少,在他们有生之年,不会再有战火干戈。当然,这考虑里,最重要的是,如此也成全了女儿的心思。
宝音的性子很犟,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赵樽明里暗里说过她几次,她无动于衷,他也就放弃了。
即便躲不开,何不化忧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