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立春。
马车从东华门出来,京师城已笼罩在一片蒙蒙雨雾中。
行了一会儿路,夏初七打了帘子向外一看,喊了一声。
“师傅,我还有事要办,就在这里停车吧。”
“楚医官,外头正落雨呢。”每天来往于东宫与晋王府接送夏初七的是一个叫黄石的中年人,声音哑哑的,“出来的时候,忘了备油伞了,您这身子骨要是淋了雨,只怕……”
不等她罗嗦完,夏初七便笑了声儿,打断了他。
“没事儿,我不是医生么?生病了也能治。”
“可是长孙殿下吩咐……”黄石还在迟疑。
“停!”夏初七语气已有不悦。
“是。”
在黄石的“驭”声里,马车在雨蒙里停了下来。
夏初七也不与他废话,顶着小雨与李邈两个人下得车来,慢慢地往丹凤街走去。一路上,除了时不时地注意身后有没有尾巴之外,还故意漫无目的的在城里绕了好几圈儿,这才踩着雨点去了上次那个小院儿,找锦宫当家的袁形。
今日二鬼有旁的任务,没有跟她俩去东宫。
所以,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敲开`一`本`读`小说`.了小院的木门,接待他们的人仍是袁形手下的二虎子。
上回见过,这回便熟了,二虎子笑嘻嘻地领了她俩进去。袁形还在床上养着伤,照常吩咐人泡了茶水,宾主间说了一些客套的虚话,夏初七才开口见山的向他说起了这次来的目的。
“袁大哥,这几日,可不可以麻烦你的兄弟们在那什么瓦肆勾栏酒肆茶楼的,顺便替我打听打听,可有什么人的脸上啊,身上啊长了红疹子,就医的,或者哪家死了人啊,身上也是长疹子的,那疹子样子很奇怪,颗颗粒粒,会满脸满脖子满身都是,很容易辩认得出来。”
锦宫手底下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她相信一定会有消息。
袁形小腹上的伤略好了一些,说话时中气很足,声音也洪亮了不少。
“兄弟,这事儿好办。只是,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夏初七笑了笑,没好与他多说。
“袁大哥是知道的,我是一个医官嘛。也没有别的爱好,就对于一些特殊的病例感兴趣,干哪行,便钻研哪行,呵呵。”
了然的“哦”了声儿,袁形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旁的话,他语气顿了顿,目光瞄过夏初七,最终落在了李邈的脸上,那审视的眼神儿里满是关切,却又有着老爷们儿的憨直与矜持,像是有些臊,又像是想要遮掩,憋得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有些暗红。
“落雁街上那事儿,我也听说了。你,你们两个没事吧?”
夏初七抿唇一乐,没有吭声儿,只拿眼风瞄向李邈,顺便也把回答这个问题的任务抛给了她。可哪怕袁形目光火热,李邈的表情却很是平静,就像压根儿没有发现他的关心一样,淡淡的说。
“无事,我的功夫,袁大哥你是知道的。”
人对感情都是敏感的。
她言词之间的拒绝,袁形自然能感应得到。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襄王有心,神女无梦,世间之事大多如此。
“也是也是,是我瞎操心了……”
怕他尴尬,夏初七抿嘴一笑,接了话去便岔开。
“我说表哥,你发现没有?袁大哥这里,地方很是幽静,实在太适合人居了。好地方,真真儿是好地方,等回头有了银子,我也置办一处这样的宅院,用来修身养性什么的,最是合适不过。”
袁形性子率直却也不傻,又怎会不知道她在替他打圆场?
爽朗地笑了笑,他道,“这得多亏了这次受了伤,要不是身子不爽利,又哪能有这样的机会留在家里休息?咱们做行帮的人,四海为家,飘到哪里便是哪里,指不定哪天运气不好,血溅三尺,魂归了他乡,那也是命……”
说到此处,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视线又是一转。
“当初要不是邈儿相救,说不定我啊,坟前都长荒草了。”
关于当年李邈如何救了袁形的事情,夏初七知之不详。
可李邈性子固执,为人清冷无波,向来不喜欢与她说自己过往的事情。夏初七打听过几次,没有结果也只能尊重她的.。但这会子又被袁形提了起来,她就忍不住好奇了一嘴。
“我表哥人中龙凤,武功了得,想来当年必定也是英姿飒爽了?”
原本就是一句随口的话,没有想到她一说完,那袁形黑黑的面上却多出了几分不自在的神情来,而李邈本来就白得有些透明的脸,似乎更苍白了几分。
“楚七,我们回了吧。不耽误袁大哥休息了!”
两个人相处久了,脾气多少就有些了解。
夏初七看得出来,李邈不想提起当年的事情。
莞尔一笑,她略带抱歉的说,“好呗,那走。”
袁形有些失落,却也掩饰得很好,哈哈大笑一声。
“本来我还要留你们吃午饭,可我这里粗茶淡饭的,只怕也不合你们的口味,那……二虎子,替我送客吧。”
临走的时候,夏初七给袁形留了一百两银票。
不为别的,就为了讨个交情。
人与人相交相处都是相互的,不能总让人给你白干事儿。一次两次还可以,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住。上次让袁形帮忙找傻子的事儿,便已经算是免费服务了,这一回再怎么说都不好意思,毕竟人家是靠这个吃饭的,再说,给了银子,她能更安心,他们也会更尽力,这也是人之常情。
袁形是个爽直的江湖人,推托了两次,一张黑脸都红透了。
可到底他还是磨不过夏初七的嘴皮子,把钱给收下了。
撑着身子下床来送她们到房门口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夏初七,难得地压低了他的大嗓门儿,小声儿对李邈说了一句。
“邈儿,袁大哥是个粗人,大道理也是不懂什么。但是再高的山,水也能绕过去,再大的坎儿,人也能迈过去。人不能总惦念着过去的事情,多向前看,才能得个安生。”
那席话很小声儿。
夏初七听了个七七八八,不好意思听人家的私话儿,把脚步拉得更大了。隐隐的,她早就猜测,李邈可能是受过情伤什么的,心里有根刺儿。如今看来,她嘴里“那个人”,袁形也是知道的。
出了小院儿,外面还飘着细雨。
两个人走在雨里,往晋王府去,都默契的选择了不雇驴车。
李邈脊背挺直,腰系长剑,一直默默无言。
夏初七偷瞄了她好几次,才抬头望着天空故意叹气。
“诶!表姐,我很喜欢下雨天,你呢?”
“嗯。”一声,李邈像是回答了,又像是没有回答。
“你难受的时候会哭么?”夏初七盯着她,又问。
“不哭。”她答。
歪了歪嘴角,夏初七低笑一声儿,“我告诉你啊,其实人要是心里不好受呢,在下雨的时候哭,是最好不过的了。因为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所以你要是心里不舒坦,就大哭一场好了,人嘛,坚强也不是有泪往心里流,而是该宣泄的时候宣泄,哭完了,泪水一擦,又是一条好汉。”
李邈默默的不答,脚踩在雨水里,有些沉重。
“喂,是他负了你吗?”
不是夏初七爱八卦,而是她真的心疼李邈。
只是她问了许久,除了雨声,再没别的声音了。
“哎。你这个人啦!属驴的。”
她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转移话题,却突然听见李邈幽然说。
“他是一个长得极为好看的男子,待我好,也很懂得照顾人。他会在清晨,替我备好洗漱的温水,会在夜晚睡下时,替我掖好被子。那个时候的我,很爱哭,很娇气,也总是哭。可他从来不会嫌我烦,他说,女孩子生来便是该让人疼的,在他有生之年,不会再让我流一滴眼泪。”
雨声滴嗒滴嗒,夏初七心里有些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