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人说话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给段宛平听得清清楚楚，他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拎着东西穿过了后院，绕过一个极小的回廊，终于来到了所住的小院。院子也不大，方方正正的，只有三间房，院子中央种着一棵银杏树，上面一根枝桠上还垂着秋千。小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一片落叶也没有。他微微一笑，似乎知道是谁的功劳，笑意盈盈地走到西首的房间门口，轻轻拍了拍门。

里面传来一个女子波澜不惊的声音，“是师兄回来了？赶紧进来。”

段宛平微微一愣，轻轻推开了门。只见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背影清秀的少女，梳着一条又黑又长的辫子。她的面前摆着一张方桌，上面的青布已经裁剪好，只等着缝制在一起。听到声音，少女缓缓转回了头，温暖的阳光下只见她肤如凝脂，双眸犹似一泓清水，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她缓缓站起身子，笑看着段宛平，“怎么又买了这么多东西？累了吧？要不要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段宛平随手把东西丢在了桌子上，笑着说道，“你不说还不觉得，一说就真的渴了。”少女听了他的话，缓缓走到一角，为他倒了一杯茶，“有点凉了，你先对付喝，我再去给你沏新的来。”

段宛平接过茶杯，饮了一小口，“小楼，你先别忙，我在你这坐一会儿就走了。我刚才看院子里收拾过了，又是你的杰作吧？又不是没有下人，现在咱们好歹也算是熬出了一些名头，今非昔比，你何必事事亲力亲为呢？真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好好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段小楼笑道，“我天性就使不惯别人，何况这院子咱俩住着，我也不喜欢别人进进出出的，自己动手，反而舒心自在呢。”

段宛平哼了一声，“我和你可不一样，就喜欢看别人出力忙活呢，尤其是当年欺负过咱们，给咱们白眼的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段小楼听他这样说，温婉地笑了笑，“多久之前的事儿了，你怎么还记在心里？”

“小楼，不是我心眼小容不下别人，是真忘不了。”段宛平缓缓叹了口气，“咱们刚进段家班，整日受邱爷的气就不说了，谁让咱们小小年纪拜在了人家的门下，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呢？我只当邱爷是为了咱们能成才，因此格外严厉了一些。但那些所谓的师兄师姐，是怎么对咱们的？整日的把又脏又臭的衣服撇给咱们，大冷天的水又凉又冻手，他们还嫌咱们洗得不干净，找咱们的麻烦修理人呢！我手上的冻疮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病根，现在一发作，痛痒的要命呢。我记得有一年我因为洗衣服着了凉生了病，你急得不得了，求人去找大夫，人家一个个都不当一回事儿，就说让等着。要不是你最后咬着牙求了邱爷，我当时指不定就病死了，你说，这事我能忘得了吗？”

“都过去很多年了，你记得还真清楚。”段小楼恬淡地笑了笑，“后来咱们登台之后，日子渐渐好过了，你不是找机会收拾羞辱过他们了吧？何况师兄和师姐们现在都唱不动了，很多都做起了后台，吹吹打打的也很辛苦，你就别再记恨他们了！”

段宛平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是他们现在学会了做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地位不一样了，巴结咱们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得罪咱们呢？别看他们现在夹着尾巴做人，回头要是仍犯在了我的手里，我是不会饶过他们的。总要让他们知道当年咱们受过的苦，也尝尝那种滋味才好。”

段小楼摇头叹息，“你这个脾气，到现在也还改不了。我原本还想着，等你年纪再大一点，心智再成熟一点，说不定就不会记着这些陈年旧事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恨意十足，半点都没忘呢。”

“三岁定八十，我是改不了了。”段宛平笑了两声，“咱们现在火了，日子好过了一点，有多少人眼气嫉妒咱们呢？就我刚才从后院过来的这一路上，就听见了不少闲话，都在背后指着我的脊梁骨笑话我呢。我面上没听见一样的什么都不肯说，回头看我找到机会怎么制他们，保证让他们生不如死。”俊美的脸上，竟然邪气毕现，细长的眉眼中满是阴狠。

“这是何必呢？你今日惩治他们，和当年师兄师姐欺负我们有什么区别？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咱们也走上了师兄师姐的老路，等到了唱不动的那一天，也要被他们修理吗？”段小楼低声劝说道。

“谁能想到那么远？”段宛平得意地笑了笑，“快活一日算一日，把眼下的好日子过完了再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或是一刀抹了脖子或是吊死了，反正我是不想再给人欺负了。要不是靠这个念头撑着，这些年我放弃了，还能坚持活到今天？”

“好好的又胡说八道起来了，说什么抹脖子？多难看的样子？你平日最爱美的，总不能死了之后变得那么难看吧？”段小楼颠怪地看着他。

段宛平嘻嘻一笑，“小楼，整个秋梨园就你对我最好，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不起我。也只有你是真心疼我的，你放心，只要有我用的，就有你用的。”一边说，一边骄傲地扬着下巴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这都是慕容老头子买给我的，你随便捡，只挑好的拿吧。”

段小楼急忙摇了摇头，“人家好心买给你的东西，你怎么又转送给我了？我不要，你好好收着吧。”

段宛平瞪了她一眼，“让拿你就拿，你和我客气什么？”说着，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打开了两个锦盒，从里面拿出四个金镯子，五个发簪扔在了桌子上，“都是纯金的，你就算不喜欢戴，去变卖了换成钱也是可以的。”他看着段小楼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我刚才一进你的屋子就想说了，这戏服你怎么没交给外面的人做？又在这自己鼓捣起来了？不是刚结了钱吗？你又全送回舅舅家去了？”

段小楼垂下头，浅浅点了点头，“前几天舅舅过来了，说是阿岳去私塾的学费贵得吓人，让我多拿些钱贴补家用，我索性把钱都给他了。这戏服是下个月新戏要穿的，正好也不急着要，我白天又没什么事儿，就自己动手，只当消磨时间了。”

“呸！阿岳半大个孩子，能花几个钱？”段宛平不满地撇了撇嘴，“还不是他们两口子要抽大烟，日子才过不下去的？我听说现在大烟贵得吓人，一百块钱也就够抽两天的。我看你还是学聪明点吧，总不能把钱都搭在他们身上吧？大不了就把阿岳接过来，你就这么一个亲弟弟，放在身边姐弟俩常常见面，也是好的。以你现在的身份，这点要求邱爷不会不答应的，你要不好意思，我就去和他说，刚给了他一盒成色极好的珍珠呢，他就是看着这个面子上，也不敢不同意的。”

段小楼轻轻叹了口气，“自打我爹妈没了之后，就一直跟着舅舅舅妈过，眼下我还有点钱，就当报答他们的恩情了。何况毕竟还是血缘至亲，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和他们撕破了脸。不过就是一点钱罢了，身外之物，我看得也没那么重。”

“我看你就是个傻子。”段宛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那你手里留了钱没有？”

段小楼摇了摇头，“我很少出门，也没什么要买的，留钱也用不上。”

段宛平道，“我怕你真到有用的时候就傻眼了。”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沓钱来，看也不看地扔在了桌面上，“这也是慕容老头子给的，咱们一人一半，你留在手里吧，这个钱或是偷偷交给阿岳，或是你自己留着用，总之不能给你那对大烟鬼亲戚，听见了没有？你要是不听我的话，让我知道了，我要生你气的。”

“师兄，真的不用，你快把钱收起来……”

不等她说完，段宛平已经抢着说道，“你和我这么见外干什么？再说了，又不是我的钱，是慕容老头子给的，咱们不要白不要。你就当是他捧你的角，打赏你的吧。”

段小楼神色尴尬地低下了头，“谢谢师兄。”

“切，谁为了你这句谢。”段宛平笑了两声。

“不过慕容先生真是个好人，帮了咱们很多忙呢。没有他捧着，咱们两个也过不上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段宛平翻了个白眼，“你可别有奶就是娘，你以为他在咱们身上花了几个钱就是大好人了？得了吧！即便没有他，咱们肯定也是能红的，不过就是晚几天罢了。我不过是看重他商会会长的这个身份罢了，不然你以为我喜欢和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子混在一起？有他做靠山，邱爷也不敢对咱们太放肆，总要顾念着人家的这个身份吧！”

“这些事情，我始终不如你想得周到。”段小楼轻声笑了笑。

“你不是想得不周到，是根本就不想。不过，等你有朝一日也有了靠山，记得有什么好东西也分我一份就是了。”段宛平站起了身，“我走了一上午，累得腿疼，晚上还要登台，先回屋子躺一会儿，你这衣服要是做不来，就赶紧送出去让人家弄，何必受这个罪？又没多少手工费。有这个功夫，我情愿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呢！”

段小楼点头答应了，“嗯，我记下了。”

段宛平这才把自己的东西抱在怀里，头也不回的走了。

段小楼见他回了自己的屋子，这才小心地把门关严了，又坐在了桌子前，看着一桌子的青色碎布出神。

窗外的银杏叶轻飘飘地落下了一片，风一吹，打着旋儿落在了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