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不愧是跟着外公伺候的,手脚麻利,办事靠谱。我们这边才说了一小会儿话,她已经安排人把面条送来了。白月漪凑过去一看,只见面条切得粗细均匀,浸在冷水里,看着就有胃口,顿时脸色一喜,“拿碗来!”这话说得颇为豪情壮志,倒像是好汉拜把子要酒喝似的。
白洛彬看着她俏丽天真的模样,笑着点了点头,“到底是好年纪,看着就觉得舒心。虽只说了几句话,也给人一室阳光的感觉。朝霞似锦,蕴含无数希望。”
我冲他笑笑,“怎么,觉得感慨了?”
白洛彬老实点了点头,“真是不得不感慨,这次见着你们来,感触更深。回顾从前,总觉得是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
我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白洛彬虽说不是这一辈子女中最得外公喜欢的,但他为人热枕仗义,外界风评甚好,外公也是颇为看重的。他见我一直盯着自己,忍不住一乐,“你不用担心我,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如今越来越大了,却还闲在家里没什么作为,有些不舒服罢了。”
我了然地点点头,“外公没说过让你接手铺子的事情吗?”
“去年提起过一次,我没有同意。你是知道大哥和二哥为人的,让我在他们手底下做事,我自认为没那个本事能做到最好,反倒不如不做。如今闲在家里,外人见了只会说我胸无大志,枉费白家家大业大,我却一点不上心罢了。但真进了铺子,在大哥二哥手下做事,不出一年,我就得给人骂是个只会投机取巧,做事阴损的败家子儿。相比之下,还是胸无大志好些。”白洛彬笑得十分无奈,“好在老爷子后来也没提,我乐得逍遥,自然不会主动过去问。”
“白家子孙不多,生意却越做越大,最终还是要过去帮忙的。”我看他一眼羡慕地盯着白月漪,忍不住劝慰他,“好男儿志在千里,你是鸿鹄,天高海阔,任君翱翔,总不能被这四四方方的院子给困住了。我们不同,只是江南柳枝下的小燕,眼光短浅,只望着眼前的幸福,毕竟不能一飞冲天,大展宏图。咱们谁也别羡慕谁,各人各命,各有各的活法。”
白洛彬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深意地看了我两眼,“话先别说得这么早,到底谁是鸿鹄,谁是燕雀,现在还说不准呢。”
我有些不懂他话里的深意,还想再问,白月漪已经在一旁嚷嚷了起来,“欸?鸡蛋卤子怎么没送来?”
话音刚落,门外已经走进来个丫鬟,拎着食盒,闻声就笑了起来,“九小姐别急,未央姐吩咐我送来了。”说着走到桌子前,把食盒盖子打开,从里面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卤子,上面还撒了翠绿的葱花,切得极小极细,远远看上去就食欲大增。白月漪十分满意,“我以为给我落下了,要真是这样可就遗憾了。”
话还没说完,只见小丫鬟把卤子放好,又从食盒里端出个盘子,里面黄橙橙的竟然炒了一盘鸡蛋,“未央姐说九小姐吵着要多放鸡蛋,到底要多放多少,她也拿不准,唯恐放少了小姐不乐意,因此单独炒了一盘,也没放别的,九小姐要是还觉得不够,就和我说,我让未央姐再炒一盘。”
白月漪嘴角抖了两下,大概觉得不好意思,急忙摇头,“够了,够了。”回过头一脸苦笑地看着我们,“这下可好,丢脸丢到省城来了。”我们几个人也没客气,顿时拍手大笑起来。
面条过了水,又是清凉又是劲道,白月漪很快就吃光了一碗,又去面盆里捞了半碗出来。我和白洛彬早就吃饱了,坐在那里看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冲我们嚷嚷,“把脸转过去,怎么好看一个大姑娘吃饭?”
我索性站起身,“六哥,咱们出去走走,全当消食了。”白洛彬点点头,跟着我走了出去。白月漪还在屋子里叫,“别走太远,我很快就吃完,咱们还要说会儿话呢!”
桂园规划建设的远要比其他几个园子好,最初就是要留给重要客人住的。一般时候除了园子里的下人、花匠、仆妇,别人是很少过来的。我本来到省城的机会就少,自然从未来过,在园子里转了几圈,黑暗中也看不出什么风景,索性只看着前方的路。
白洛彬吩咐不让丫头们跟着,自己提着灯笼,他走在我的前方,暖暖的灯光在漆黑的路面上投映出一圈黄光。他想了想,突然说道,“今儿晚宴的时候外公问起旅途的事情没?”
我点点头,“问了,我说一切正常,他就没再细问。”
白洛彬嗯了一声,又说,“你既然平安到了,明儿一早和月漪早点起,几个园子都要拜访一下,二伯,三伯,还有我爹,都是要过去看看的。”
说真的,除了白洛彬的父亲五舅之外,我一个都不想见。但心里也清楚知道,不去是不可能的,于是低着头摆弄着衣角,闷闷地答应了。白洛彬听了我的声音,悠悠一笑,“蓉萱,你长大了,不能再有小孩子的脾气。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即便再怎么不喜欢,不愿意面对,但表面还是要装作很喜欢的样子。其实……这也是我不愿意进入商场的原因,总觉得阿谀奉迎,十分虚伪。但无论怎么逃避,终归还是需要面对的。”
我笑笑,抬头看着黑暗的天际,“倒不是不喜欢,只是怎么不亲近,走动得也少,过去见了也是三言两语……”
白洛彬打断我,“只去看一眼,坐一会儿就走,行个过场,别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你是晚辈,既然到了,若不登门拜访,就算叔叔伯伯不怪,别人也会说姑姑不会教养女儿。”
听他这么说,事关母亲,我自然不会再逃避,咬着牙点了点头,“放心吧,明儿一早就出发。”
“嗯,我在园子里备好早饭,等着姑娘的造访。”他笑得格外温暖,像是为我打气似的。或许白家这群人里,也只有他,是真心为我筹谋打算的吧?我十分感动,睁大了眼睛,“你简直就是我的贴身军师,事事想在我的前面,而且思虑周密。这样的大恩,也不知道怎么报答。”
白洛彬哈哈一笑,“也不用着急,咱们记在账面上,总有一日,会有机会让你报的。”
我从未想过,年轻时一句无心的笑言,多年后竟然成真。此刻的我,哪里会想到不远的将来,白洛彬一字一句地拜托我,只当让我报答他今日的恩情。而那时的我是如此舍不得他,哭着摇头,只是不想答应。他笑看着我,眼神柔和,就像今日这样,黑暗中仿佛指引我前进的灯火,即便是在这样无星无月的夜晚,也让人觉得一点不怕,反而分外安心。
不知不觉走到桂园的门口,白洛彬尴尬地笑了笑,“我很少来这个园子,也不认得路,差点把你领出了园子,要真是那样,咱们的蓉萱姑娘可就要露宿在外面了。”
“有咱们仗义疏财白六郎陪着,刀山火海我也睡得下。”我笑跟上他的脚步。
“真不怕?”
“嗯。”我认真点了点头。
他还想再说,忽然被一阵脚步声打乱了。我和他同时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男人提着个灯笼,身后跟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分外妖娆的女子,夜风一扫,吹过来一阵廉价的脂粉味。对方也看到了我们,微微一惊,点着灯笼的男人过来问了声安,“六爷,您还没歇着呢。”
我借着灯光看了男人一眼,只见他脸色颇为尴尬,竟然是白耀祖身边跟着的小厮屠泰。他身后的两个女人听他叫了声六爷,都掩着帕子笑了起来,“哟,这就是出了名的白六郎呀?今儿第一次见,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美男子。”
白洛彬眉头一蹙,看着屠泰问,“怎么回事?”
屠泰急忙说,“大少爷闲着没意思,让我在回春楼叫了两个会唱曲的来,等睡着了就把她们送走……”他还没说完,一个女人已经不高兴地叫了起来,“来之前不是说要在这里过夜的吗?”
屠泰转回头阴沉地瞪了她一眼,女人才后知后觉地闭上了嘴。
白洛彬看了我一眼,见我一脸嫌恶,就挥了挥手,“天色晚了,别让大哥久等,去吧。”屠泰连忙点了点头,提着灯笼要走。两个女人还有些不舍,“六爷,若是改天有空来回春楼找我,我给你唱几首拿手的曲子,对了,我叫海棠……”还没说完就给屠泰推搡着走,那叫海棠的走出了老远,还回头看了几眼,一副痴迷的神色。
待他们走远,我借着迷蒙的灯火打量了白洛彬的脸色两眼,见他浓眉微皱,脸色十分凝重。
“怎么了?”我小心问他。
白洛彬叹了口气,“大哥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给他娶了名门淑女他不珍惜,竟然从外面找来这样的货色,何况还直接领进了白府……真是……”说到这里,恨恨地一跺脚,“走,我送你回房。”
我跟上他的脚步,“对了,我还没见过这位新大嫂的面,明天用不用过去看看她?”
白洛彬想了想,“你拜见完二伯和三伯再来我的院子,见了我爹之后,和我一起吃过饭,我送你过去。大伯母如今吃斋念佛不见人,心诚的不得了。你若是赶巧看到就问候一声,若没碰上,走就是了。”
“嗯。”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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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阆园的下人却还都没睡。
窗外晚风呼啸,大少爷所住的房间里却安静得吓人。常年不怎么外出的大夫人也给惊动了,此刻坐在椅子上闭着眼念佛,只有手中那串碧绿的佛珠转动时发出轻轻磕碰的声响。屋子里的下人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玲芬站在床边,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家的小姐。
大夫把手指从杜雪溪雪白的皓腕上缓缓抬起,沉吟着舒了口气。
大夫人听到声音,停下手中的佛珠,慢慢睁开了眼,“孙大夫,怎么样?”
大夫从床边的凳子上站起,往前走了几步,对着大夫人行了礼,“回夫人的话,大少奶奶身上的伤倒是小事,擦些药膏不出三天就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受了些惊吓,又有些发烧的症状,不过也不是什么大病,开几副药,连续吃几天,躺在床上发发汗也就没事了。”
大夫人点点头,吩咐自己的心腹,“贵姨,给孙大夫一百块钱的路费,送他出园子。”
贵姨是她的陪嫁丫头,最是忠心,也是最值得信任的。她自打进了屋子就一直站在大夫人的身边,这时点了点头,“孙大夫,这边请吧。”
孙大夫听说要给一百块钱,有些意外,不解地看了大夫人两眼。
大夫人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孙大夫是为白家诊病的老人儿了,想必也是了解其中玄妙的。今天晚上的事儿,出了这个园子,你就忘了吧,只当自己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