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走,但临行前要准备交代的事情十足不少。首先就是母亲,等四舅母牵着白月漪走后,她面色凝重地对我说,“月漪还小,很多事都不懂,你须得有个主见,到了那边,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该说,要知道分寸,不要一味的胡闹,也别和那边的孩子吵闹起来。”
随着白家搬迁到省城的同辈人中,除了老六白洛彬之外,大概都瞧不上我们,总觉得我们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鬼乡巴佬,话里也多夹杂着不屑。尤其是几个长孙,因在城里上了大学,整日做出一副高人一头的姿态来,看着都觉得难受。头几年回来祭拜祖宗,一个个娇里娇气,恨不得用鼻孔看人,几次吵红了脸,只差动起手来。若不是白洛彬夹在中间调和,真要闹得不成样子。
我对母亲轻笑,“只住几日罢了,我自然小心谨慎,尽量避开与他们来往。他们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他们,大家互不干扰,乐得自在。”嘴上是这么说,但若真受了欺负,我是绝不会忍让的。
“嗯,你能这样想,那就很好。”母亲点头赞赏,“一路上也要多加小心,如今世道不太平,咱们生活的地方闭塞,远不如外面,之前我听你四舅说,省城夜夜都能听到枪响,你也不要到处乱走……”说到这里忽然悠悠叹了口气,“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交代也仍是不放心。”
“既不放心,不如跟我一同去?”我还是没放弃让母亲去省城求医的想法,这时忍不住又劝起她来,“咱们一路上做个照应,回头到了省城找个西医医院仔细瞧瞧,也能放心了不是?免得你在家牵肠挂肚瞎担心。有你在身边,也不怕我太过放肆,咱们身份尴尬,真要和上头几个哥哥姐姐闹僵了,四舅夹在中间也不好做。”
母亲低头沉思了半晌,最终还是缓缓摇了摇头,“不动了,就待在这儿吧。这样挺好,真的挺好,我很知足了。”说到这里,似乎牵扯出了她多年前的伤心往事,眼圈竟然红了。
“好了好了,我不劝你,你不爱去,留在这里也是好的,从这里到省城又是汽车又是火轮车的,我也担心你受不了颠簸。”
其实我心里想,莫不是母亲担心到了省城会有见到我父亲的机会?因此这么抗拒?又或者是什么其他不能启口的原因……她不愿意说,我自然不会逼问,只能陪她又说了会话。快到中午时她精神就又不好了,眼皮似乎极是沉重,我连忙说道,“难得困了,你赶紧睡一会儿吧,我回头再来看你。”
母亲点点头,缓缓躺平了身子,我替她盖好被子,忽听她又说,“到了省城,若你外公问起,只说我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万不可实言相告,知道吗?”
我一愣,有点不明所以。
母亲柔软地笑起来,“身为子女,不能近身伺候已是不孝,怎能让他担心?你外公年纪老了,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之前你四舅去了趟省城回来与我说,怕老爷子日子也不多了……因此更不能让他为我担心,否则就真是该死了。”
我只好答应,“你放心吧,我不会胡言乱语。”
“嗯。”母亲点点头,似乎疲惫极了,“你向来懂分寸,我很放心。”
我再不想打扰她,轻手轻脚的合上了门。小院的萎花已经给王妈铲得干干净净,此刻也不知从哪张罗来一辆手推车,正和琉青忙着要把花枝花根运出去。
接近正午的日头明晃晃的,两个人一头大汗,想是忙了很久。“怎么不叫几个人来,你们两个要忙到什么时候去?”我在一旁问道。
王妈答道,“这是夫人的院子,我担心别的下人们到这里来粗手粗脚不懂规矩,吵吵嚷嚷的,再惊着夫人。这点东西不过一会儿子的功夫,姑娘不用担心,怎么不陪夫人说话了?”
“她困倦极了,我让她躺下睡了。”
“阿弥陀佛,夫人难得有觉,前日和昨日都折腾了大半夜,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只怕也抵受不住,琉青,咱们且先别忙着运了,这东西扔在这里什么时候收拾都是一样的,若再弄出什么声响吵了夫人,那就太不值当了,你说呢?”
琉青捂着嘴一笑,“王妈是这院子的老人儿了,说话自有分量,你说一,谁敢说二?我哪敢有半个不字?只听您的吩咐,从命就是了。”
王妈也给她逗笑了,“小丫头真是长了张好嘴,明明是偷了懒不用干活,说得倒像是为我考虑似的。回头配个笨嘴拙舌的汉子,看你这辈子怎么活?”
琉青吐吐舌,“我年纪还小,姑娘还没嫁呢,我又急什么去?再说了,两个人若都伶牙俐齿的,日子也不用过了,房盖子都要吵到天上去。”
王妈更是开心,但碍于不敢太大声,憋得脸色通红,肩膀也抖个不停,“贫嘴贫舌的,还不赶紧服侍姑娘回房去,虽刚入秋,但秋老虎更打人,别一会儿着了凉。之前太太说了,让姑娘和九小姐进城,你回去也仔细收拾好东西,可别短了什么少了什么,到了那边可不像这边,用什么找什么都麻烦着呢。”
不知什么原因,大家多少对省城那边都有些意见,每次说到‘那边’的时候,脸色总是十分不好看。
我冲王妈一笑,领着琉青往回走。路过回廊的时候四舅养得那只八哥在笼子蹦蹦跳跳,看我和琉青从眼下走过,竟然十分给面子的吐了句话:春残花易老,且惜好韶光。
鸟能人语,却到底吐字不怎么清楚,但一句诗背得确实清脆可闻,果然是四舅用心调教过的。
春残花易老,且惜好韶光。
我心里默念了两次,只觉得这诗说得真好。和琉青回到房间,琉青忙着煮水泡茶,我却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母亲到底在抗拒什么呢?每每出神时,又在想些什么?她在少女最好的时光里,遇到了谁?经历了什么?
虽不是第一次进城,但我却一次未见过陆家的人。
这一次……会不会……
“姑娘,我看你早饭吃的不多,要不要安排小厨房先做着?”琉青送来热茶,小声问道。
我摇摇头,“我不饿。”
琉青嗯了一声,“那姑娘和我说说,这次进城都要带些什么?我好提前为你收拾出来,免得临到日子,又慌又乱,少不得就忘了一两样。刚才你也听王妈说了,城里面到底不如咱们老家自在,四老爷一向大而化之,要求也少,我之前还听人说,能留在四老爷手底下做事,那是我们的福分,若是当初就给带进了城,吃苦受累不说,怕是早都干不下去了。”
“哪有你想得那么吓人?城里新宅那边佣人少说也有一百人,不也都干得好好的?”我抿了口茶,看着她笑,“再说你能言会道,手脚又勤快,在那边也会极受器重的。”
琉青脸色一红,表情却格外认真,“姑娘别拿我开玩笑,年岁不好,连年干旱收成也不好,我听角门的小厮说东北那边打仗打得可凶的,每天都要死个一二十人。当初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爹娘也没办法,把我卖给了白家做奴才,也算我命里占着福气,竟然天可怜见的分给了姑娘,姑娘待我是真好,从没给过我气受,逢年过节打赏的钱也是极多的。我自己在府里有吃有用没什么花销,省下来的钱都托人送回了家。头年年前爹娘打发人来和我说,哥哥嫂子用我给的钱做了些不值一提的小买卖,如今日子也算好过多了,侄子还送到了私塾,认几个字,将来有用。他们知道我也大了,不想让我再做丫头奴婢,想要赎我回去。我想也没想的就回绝了,姑娘还没嫁人呢,我怎么能说走就走?我可不做那样的白眼狼。”
我看她年纪虽轻,却懂事守礼,事事为我考虑,自然十分感激,“你爹娘心疼你,想必对于当年把你卖了,一直愧疚,总觉得亏欠你太多,想要趁着日子好过,接你回去,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
琉青浅浅一笑,皮肤虽黑,却自带着一股子英气,“这有什么亏欠的?当年日子不好过,村子里天天死人,连树皮和叶子都给人吃得干干净净,留在家里也是死路一条。如今用卖了我的钱活着,还有了点家底,这是万年修来的服气,又愧疚个什么劲儿?”
“你年纪轻,体会不了父母的用心,有朝一日当了爹妈,就知道他们愧疚什么了。”茶水滚热,暖得手也热乎乎的,我把茶杯放到角桌上,又说,“你一个姑娘家,总要嫁人的,他们也担心误了你的终身,那才是万万不该的。”
琉青撇撇嘴,小声嘟囔道,“我急个什么劲儿?姑娘不是也没嫁人吗?”
我看着她娇俏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和我攀比什么?说不定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那你又要怎么办?”
琉青一呆,显得很是不解,“为什么不嫁人?”
“若是没人娶呢。”
琉青翻了个白眼,干脆地摇头,“姑娘要模样有模样,要学识有学识,读过的书比我见过的书都多,性格随和,学什么都比别人快,又什么都懂,这样的人才为什么没人要?”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好么?”我嘻嘻一笑,故意逗她,“那若是没我看上的男子呢?”
琉青一怔,似乎觉得我的话有理,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摇头笑道,“老家这边自不用说了,想给姑娘选个中意的人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但省城就不一样了。之前听和四老爷去过城里的富贵叔说,那地方是神仙才能住的地方,随便抓来一个都是青年才俊。老太爷年纪虽然高了,但却一点不糊涂,自然给姑娘留心着呢,说不定这次要你过去,就是谈这事呢。”
“你一门心思的希望我好才会这么说,上头还有三姐五姐没嫁人,怎么就轮到我了?”
琉青撇撇嘴,“她们怎么能和姑娘比?每次回老家来挑三拣四的,下人们都说她们是顶难伺候的,便是老太爷也没见得有那么多规矩,反倒是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别胡说,到底是我的长姐。”我叹了口气,盯着角桌上的茶杯发呆,“归根结底还是咱们身份尴尬,不过是个外孙女,却硬是觍着脸赖在这里生活,上次见面,五姐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竟无从反驳,后来常常想,她说得倒也不无道理。”
琉青一愣,“姑娘何必和她一般见识?别人都说她们是城里念过女子大学的,也没见着有多好的修养,说话尖酸刻薄,当真是什么难听说什么,上次回来祭拜闹的不成样子,若不是有人发现的早,后院负责伺候的小红不就被羞辱的差点跳井自杀?”
“她们嘴上的确不让人,但心也不见得多坏,小红给人救上来,她们也吓了一跳,何况外公也重责了她们,也算有了报应。对了,小红如今怎样了?”
琉青摇摇头,“自打她出了白家,我再没见过她,只听说她爹妈把她接回去,相对了一个人家,好像都嫁人了吧?”
我笑笑,“这样也好,女孩子年华有限,总这么蹉跎着也不太好,如今既嫁了人,总比伺候人强,自己的命,总归还是要自己做主的。”
琉青点点头,开始忙着为我打点起行李,我急忙嘱咐她,“咱们只在那边小住一段日子,你别带太多东西,还要坐火轮车,爬上爬下的也不方便,若丢在路上,那更是不值。”
琉青皱了皱眉,“总归要带几件像样的衣服,不然到了城里,免不了三小姐五小姐又要说咱们乡下的土包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了。”
我看她那副要强的模样,忍不住摇头叹息,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索性不说了。没过两天,四舅又把我叫过去嘱咐了两句,“票都找人安排好了,我叫富贵领着你们去,这趟路他走的勤了,人也比较熟,出了什么状况也好办,到了省城,你外公自然会安排车马过去接,倒不必担心。”
“是,不担心。”我点点头。
四舅母又说,“一路上要互相照应,路程虽不远,到底是两个女孩子家,如今世道不太平,尽量不要惹事,知道吗?”
我又答应了一声。
四舅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道,“到了那边,若是白耀祖和白洛云几个敢给你们脸色看,不必顾念着什么长幼,直接上去大耳刮子抽他两个,若有人敢为难你,只管回来和我说,看我怎么闹他。你只需记着,无论到了何处,都不要受气,出了事,有四舅给你顶着。”
四舅虽和母亲是同母所生,性格却是南辕北辙,母亲谆谆教导不许生事,四舅却唯恐事小,吵着让我闹大。
四舅母在一旁连连拍打他的后背,“老了老了,反倒没了正形,也不和孩子说点好的?蓉萱,你别理他,凡事不必争强好胜,平平安安回来才是正经,你们去的这几天,我真是不能睡好了。”
“四舅母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月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