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挑了补鞋担,经常在外面走,听多了诸如此类的“大白话”,有时就会胡乱引用。他迷离恍惚之中,居然还真以为自己是个有福之人,而将妻子误以为为无福之人。他说:
“无福之人伺候人。”
而在文曲的内心深处,却经常这么想:
“一个补鞋匠,有什么可臭美的?妻子给你烫了一壶酒,亲手递给你,你便以为自己是有福之人,而将那个烫酒之人称之为无福之人,这样来给‘福人’一词下定义,标竿也未免太低了吧?”
有时,文曲也会冷静地想一想,他心中暗忖:
“福人,福人,在村人眼中,自己的老父亲之所以会被人看做福人,原因大抵有三。一、由于体力虚弱,父亲因祸得福,一辈子无须参加田间劳动,一个农民,却一辈子近乎“脱产”,您想这在一般人眼里,是啥光景?——自己的父亲纵然参加集体劳动,一天也只能拿七分工,跟一个女人能挣的工分差不多,干了也不搿算。二、自己的父亲好歹也算得上半个美食家,一生嗜好美味佳肴,一年四季,总是力所能及地要弄一点时鲜菜,如春天的黄鳝、咸火腿片、笋。夏天的肉丝茭白、油炸肉丸……并每天有一口黄酒喝。三、娶的老婆不仅貌美、而且贤惠,妻子一辈子任劳任怨,明白事理。就因为这区区三样,自己的父亲在某些村人的眼里,就成了‘有福之人’。也许在自己的乡亲们看来,自己的父亲儿女众多——光儿子就有四个——也是一种‘福’吧?正如‘猪多、肥多、粮多’一样,儿女众多似乎也是一种福。不是有句俗话,叫什么‘多子多福’吗?多么落后、封建陈腐的观念啊!像鬼猞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生下五个女儿,连半个儿子都不曾捞到。在鬼猞猁的眼中,自己的老父怎么会不成为他羡慕的对象。怎么会不被他称之为‘有福之人’。”
然而,“福人”也好,苦人儿也罢,人与人之间的认识与评价难免会有偏颇。这就犹如某些评论家笔下所评价的作品,同一个作品,甲评论家可以将它吹捧上天,乙评论家却可以将它捺之于地,说来说去,只是看人看作品所用的标尺不同而已。文曲的老父,在一些人眼中看来,是“福人”,但在另一些人的眼中,对他的看法,也许只有两字:
“可怜。”
或者是另外两字:
“罪过。”
不要说别人,就连文曲自己,都时不时地会这么想。一个人,病病歪歪一辈子,又养大了这么一大家子儿女,却几乎没享过儿女们的一天清福,这能算什么“福人”?
公元一九八六年。
某一晚。
文曲的老父正坐在灶下烧火,母亲在灶上忙碌。父亲一手拉着风箱:
“吱——咕!吱!——咕。”
灶火映红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显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祥。他与母亲,夫妻二人,灶上灶下,说东道西,讲塘讲溪。拉着家常话。
吃罢晚饭,父亲坐上车。
吃晚饭的时候,恐怕神仙老子也不会算到,这竟然是文曲的老父在人间的“最后的晚餐”。
夜十点,父亲的身体就出现了异常,全身不停地开始冒虚汗。继而,父亲全身哆嗦,呼吸加剧。说话也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母亲清楚,父亲的大限到了。
母亲用双手紧抱住父亲,就像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