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掌柜心里算是揣了个兔子的定心丸,手攥沙子不成团,还能咋的,曲老三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俺回去就盯住瞪眼完要人,保住吉德的人身安全。他握了又握曲老三的手,“老弟!人到七十古来稀,马鬣耄耋何为惧?俺都想好了,蹲笆篱子,下大狱,关大牢,只要能救出德儿,老朽梏缚,无怨无悔!老弟,你要快呀?”曲老三感动的说:“老江湖啊,够爷们!”
残阳压着皑皑白雪的大地,两匹赤红烈马喷着一团团热气打着响鼻儿飞奔进了黑龙镇,在悦来大车店门前下了马。肥嘟噜的老板娘娃娃鱼,搂着滿脸的肉褶子,从二掌柜手里牵过马,“这一天一宿马叫你爷俩儿跑的,都掉膘了?”二掌柜嘲笑的说:“瞅你那身肥肉,越老越像二排缸似的,咋干咋不掉膘呢,越灌熊米汤越肥了。多少钱?囊中羞涩,赊个账。”娃娃鱼哧溜下舌头,“呸!得瑟的。还会赊上账了你二掌柜?咱‘海达[老兄弟]’了,‘海字[自己人]’,你又为吉老大这个‘棍儿[男子汉]’被‘码来[抓人]’,‘主刀[亲自动手的人]踩盘子[探风]’,‘横扫乾坤,顺走天下[两肋插刀为朋友]’,‘肘琴[谢银]’免了,‘寸节[收银]’不要了。唉,这破店,还不知是谁的呢?曲大当家的是七品官了,早不再乎这个立过汗马功劳的‘眼线’小店了,说不上哪天就易主换门面了,我这老板娘也不用卖大炕了,也卖不动了,早晚土豆搬家,滚球子!”二掌柜撩逗的说:“来,拉勾!”娃娃鱼把马缰绳倒个手,郑重的说:“拉就拉,谁还能反悔呀?”二掌柜和娃娃鱼搭上小手指说:“你可没准,拉过的屎都往回坐呢?来!”俩人异口同声喊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桄子谁上吊!哈哈……”娃娃鱼说,“老了老了,还扯这个呢?”二掌柜摆着手逗嘘说:“走啦!你扯你的炕席吧?屁股上多印些炕席花,省得穿花裤子了,前边露个大黑葵,可不朝阳儿?”
南北大道两侧的商铺,花搭地亮着灯半掩着门,死压压的门前可摞雀。二掌柜叫五儿子先回家跟老蒯说一声,自个儿拐向东二道街向吉德家走去,进了后院门,直接到西屋找小鱼儿。一进门,见吉盛和他刚从西街回娘家正在落泪的姐姐蜡花坐在南炕上,小鱼儿沒事儿找事儿的坐在炕桌前灯下纳着鞋底。
“二叔,见到了叔哥没有?”小鱼儿放下鞋底,挪身下炕,问吉盛跟蜡花想问的话。
“见到了。香香生个丫头,母女平安。曲老三也很乐呵,老来生女,总是喜事儿。俺在小摊买了二斤糖,算是下奶了,寒碜点儿。这时候,有谁会挑啊?事儿俺如实跟他说了,他也觉得很辣手。但他说,叫咱们放心,过几天邱厚来和百灵就回来了,等两天就会有结果的。”二掌柜轻描淡写的说。
“这等,炉盖煿心呐,谁煎熬得起呀?‘燎毛燔肉不暇割,饮啖直欲追羲娲。’俺的娘哟!”吉盛痛哭疾首的说。
“俺大哥这命,豪横大半辈,咋说栽就栽了呢?”蜡花怨天抹泪的说。
“二叔,你是不还瞒着一个心思没说?”小鱼儿琢磨的问。
“俺,还有啥心思?没了!”二掌柜心虚嘴硬的说。
“破釜沉舟,你直接管瞪眼完要人!”小鱼儿单刀直入的说。
“这很正常,俺是德增盛大掌柜有假吗?在大东家下落不明,吉凶未卜的情况下,俺有权做出抉择。在其位谋其政吗,当一天和尚还得撞一天钟呢是不,何况俺这又是世伯又是大掌柜的了?两房市人不管说得过去,俺能睁眼不管吗?侄媳妇不要多想,大侄子是顶梁柱,不能有半点儿差池,懂吗?”二掌柜讲明道理,开脱吉德。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事儿这么办,不把你老递当了吗?”小鱼儿说。
“瞧不起俺,这么说?都啥节骨眼儿了,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还说这没用的。你们小辈儿的经事儿少,人老奸马老滑,俺七十来丸子了,啥蘑菇头能把俺咋的?俺又不是地主,更不是资本家,一个磨道驴,听喝的。侄媳妇,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搁好喽,看好家,照顾好几个老太太,这就拜托了。三少爷不好出头,外面的事儿俺来跑?跑啥样儿,心到佛知!俺托托人看看,能不能捎些东西去,天太冷了,大冬天儿的。俺走啦!”二掌柜苦口婆心的劝说。
“俺跟你去二爷,外头太黑了?”七龙抓起北炕梢儿的狗皮帽子,就跟二掌柜走。二掌柜劝不住,就说:“叫七龙搁俺家将就一宿吧,明早再回来。”爷俩出门走了。
二掌柜救人心切,做出他一生中唯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算的莽撞行为,第二天直接找到瞪眼完要人。瞪眼完一脸挨掴的巴子,装成可怜兮兮哭笑不得的样子,说二掌柜这哪跟哪呀,狗肉硬往驴肉身上贴,这不无理取闹吗?他就是一个警卫人员,跟土改的事儿不沾边,这不胡乱污陷好人,往他脸上抹黑吗?你挨出溜了,找那提溜裤子的。这攮灶坑烟囱堵了,哪都能憋出烟来,这不找邪火吗?这罗汉惹的事儿,还冤上佛爷了?这吉老大是觅食携财蹽了,还是畏罪猱了,你说得准吗?就扑风还得有个影呢,你这空穴来风,往哪赖呀?二掌柜死猪不怕开水烫,小鸡鹐鸭屁股认准一个门了,下了以死相抵的决心,瞪眼完不交人,他就不走了。这虽是黄皮子抹嘘狐狸徒劳的,可也打狼烧火,镇住瞪眼完,缩缩手,不敢马上对吉德下毒手。同时也是拍死猫吓唬耗子,警告瞪眼完,你隐藏的在隐匿,吉德的失踪,就是你干的,叫旁观人猜疑犯琢磨去,二掌柜多睿智的人哪,岂能凭白诬赖你瞪眼完吗?你瞪眼完素来和吉老大不对付,猫狗冤家,这完全是有可能的。瞪眼完见二掌柜找上门来,心里格登的兔子直蹦,做贼心虚,半夜鬼叫门,哪有不胆突的。虽然他装一脸的无辜,受害人的苦相,但是未免鱼刺哽喉。他叫来警察,以妨碍公务,把二掌拒强行请进了班房,关了起来,防止消息外泄。
大年三十一大早,天阴的如火燎黑的灶坑口似的,又嘎嘎的哑巴冷,一场大雪在乌云里酝酿,看似瑞雪兆丰年的天象。傍黑儿,陡然寒风骤起,漫天纷纷扬扬飘卷着雪片,簌簌洒落在地面上,又被狂风刮起,甩来抛去,终无定所。这大雪天,对吉德来说,却是灾难的一个大年夜。瞪眼完提溜吉德多次,折磨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吉德据理力争,据不在单子上签字画押,“你们私觅分肥,想逃脱追究罪责,叫俺认成,再反咬一口,加害于俺,置俺于死地,俺说你们是傻透腔了,还是脑袋叫驴踢了?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害了个个性命!识时务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反之,等待你们的将是绳链锁铐!”瞪眼完看拿不下吉德顽固的脑袋,撬不开严严实实的嘴巴,恼羞成怒,叫麻坑用酷刑,定叫吉德认成。不认成,也扯不起了,夜长梦多,二掌柜找上门了,先灭口,再栽赃,拿出赃物,全醢在吉德身上,死无对证,不就一了百了吗?麻坑和哥几个想不干,瞪眼完威胁,咱们是一根绳的蚂蚱,都跑不了,我完了,你们也得瘪咕?麻坑哥几个绞尽脑汁,在戏文里看过“跪钉板、滚钉板”,那太邪唬,血糊啦的,整不好要出人命,还费事儿?他们又浮想联翩的想到死人棺材盖板上钉的寿钉,奇思妙想效仿发明了“钉棺材板”的酷刑。麻坑兄弟几个找来三颗七寸带锈大洋钉子,扒光吉德的上身衣服,吊在仓库房梁上,脚尖刚挨地,不虚不实,不飘不晃。麻豆拿着系着红布条锈渍斑斑的大洋钉子和把上缠上红布的斧子,在吉德眼前晃着说:“吉老大,对不住了。今儿个大年夜,旁人欢天喜地过大年,我们哥们几个和你耗不起,也不想陪死鬼耗下去。你作了死鬼也别找我们哥几个,都是瞪眼完狗急跳墙叫我们干的。我们不干,他就告发我们私觅抄没财物,那多大的罪名啊?你也是个明白人,抽大烟,嫖娘们哪不得银子,就我们哥几个长的这熊样儿,黄豆硌的脸,谁稀罕呐?我们不像你,去了屁眼儿没疤瘌,哪个娘们见了都稀罕啥似的稀罕?那咋整,我们就觅下一丁点儿,添呱一张嘴一根冻葱了,喷一口烟,甩一下冻葱鼻涕,没法的事儿,人吗,七情六欲总是要有的,尼姑不也生了你吗?你别怪我心黑手辣,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吗?你看这寿钉,钉棺材板,我们都按发送死人的风俗搞的,很对得起你了,遭点儿罪,死不了,活不成,那就看你的造化了?寿终正寝呢,明年今儿个就是你的周年。没死呢,有翻身的时候,你再把我们哥几个整死!”麻坑等不及了,从麻豆手里夺过大洋钉子跟斧子,“跟他罗嗦个啥,雪花还掐个大馒头等我和她过年呢?”吉德怒目圆睁,眼中喷火,破口大骂:“畜生!瞪眼完,你不得好死!你的罪行罄竹难书,天理不容!…….”麻坑拿大洋钉子对准吉德后背左侧一鼓一收的肋条缝,一斧子削下去,钉子醢进大半截,吉德嗷的一声惨惨的怪叫,“你妈的逆子,王八蛋,弑父啊!”麻坑眼见吉德后背肌肉一抖一哆嗦的抽搐,那颗钉子沁出汪汪血水,一条血流淌下。他手有些发软,把斧子碓在麻豆怀里,“麻豆,继续钉!”麻豆接过斧子,在后背右侧肋巴扇上一口气钉了两根钉子,吉德疼得不想叫自己个儿背过气去,惨叫吟哦九华山地藏菩萨信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随之人就昏死过去。麻坑说:“麻眼、麻点,该你俩了。快卸下来,裹上羊皮大氅,仍到野外去喂狼。胯裆杆子老撅达,我和麻豆先走了。你俩麻利快点,扔完了,就去美人寨雪花屋里找我俩。”
麻眼跟麻点卸下吉德,裹上羊皮大氅,一个抬脚,一个抬脑袋,出了仓库大门,没走多远,刚到一个大雪包的洼兜里,掏空的大烟身子就有点儿气喘喘嘘嘘抬不动了。人背过气,跟死人一样死沉死沉的。麻眼说:“我犯烟瘾了,抬不动了,先搁这,咱俩抽两泡再回来抬。冻瓷实了,发硬好抬。这软咕囊的,不好抬呀?”麻点说:“这背人干的,回来被人发现了咋办?”麻眼说:“小心眼儿,发现啥呀,这飘的鹅毛的大雪,一会儿就覆盖上了?这老小子那大命,这都这色样了,还能猱了啦?咱抽一口就回来,怕啥呀?”麻点一寻思,俩人就把吉德扔在雪洼地扬长而去。
大年三十下半晌,吉星去给吉殷氏送年货再连向拜年,赶上吉增回家过年,俩人一拍即合,要救出吉德。大同盟良莠不齐,被解散后,吉星就在同业公会里混个差使,当个头头。过年了,他知道吉德落入瞪眼完之手,家境又不好,带着个猪头和年嚼裹来到吉德冷清的家里,全家上下一点过年的气息都没有。对子也没贴,院子里纥囊草碎的也没人打扫,灶火没生,锅里没一点儿热气儿。谋生的、念书的孩子啥的,全家人二十几口人,除心儿和小惠小俩口早去黑瞎子沟陪伴生病的柳月娥娘亲后又安葬外,全回来黑茬茬挤在吉殷氏屋里跟外屋灶间。吉星踏进门,七龙站在靠外屋的门口,见了吉星,接过吉星手里的猪头,朝里屋喊:“妈,大爷来啦!”全屋人齐刷刷打招呼,挤出一条缝儿,吉星进了里屋,挨吉殷氏坐在炕头炕沿上,把年嚼裹放在炕桌上。吉星叫声婶子,吉殷氏先开口,“这年头都不易,来就来呗,还带这些东西干啥,留家里人吃呗,也一大家子人?”吉星解开羊皮袄扣子说:“俺好歹比你家现在强,够吃够用的。头些年,不尽你家添补俺了,这算啥呀,管多管少的,一点儿心意吧!婶子,病好些了吧,儿孙滿堂的。”吉殷氏往炕里头挪挪窝,叫吉星往炕里坐坐,“殃病,坐下根儿了,好啥好了,净窝心的事儿,堵得慌!唉,捎信儿来,月娥媳妇没了。大德子这又这样,不知在哪,又不知死活,这大过年的,可咋过呀这个年?没那心思,愁死俺了,怕见不到俺那儿啦呀?”吉星劝会儿眼泪巴嚓的吉殷氏,吉增拽一下吉星的胳膊,吉星点下头,说家里搁不下这些人住,就到俺那住,借个宿,自家人不丢人?俺新分的房子,宽绰,东西屋,还空着个东厢房没人住呢,生上火,烧上炕,住十个八个挤不着?然后,就跟着吉增两人去了没人的西屋。一进屋,吉增就墩瓶老白干酒给吉星,自个儿用牙咬掉木塞,咕咕咚咚灌了半瓶,打着酒嗝说:“大哥,这口气俺咽不下,太楞了?瞪眼完这犊子,整死人不偿命啊?俺就一铺炕,是铁杆儿贫农,怕啥呀?俺定要救出老大。俺娘那心俺懂,愁啥样子了,人都脱相了?俺沒大的能襶,这事儿,俺一定要给俺娘一个交待,死而无憾!你帮不帮俺,俺要救老大!”吉星大半瓶老白干进了肚,烧得脸膛通红,“老二,你说屁话呀?咱俩一爷公孙,大弟身陷囫囵,俺也脸上无光啊?救,一定要救,可人在哪噶达呀?二掌柜冒死去找瞪眼完,瞪眼完死赖说不知,那人上天入地了?大弟的哥们也疯了似的一顿翻巴,楞是没找到?俺也撒下人找了一溜胡同,可也没摸着个编筐四秩,这可咋整你说?”吉增一抹满眼的泪水说:“俺不管犯不犯王法了,弄瞪眼完不行,弄着麻子,就能找到老大。这要彪九和草爬子不去黑瞎子沟吊唁月娥嫂子,可能早有门了?俺想等擦黑,就去那脏地方找找,一准能摸着麻子们的须子?子时大年时,一定叫大哥给他大姑姑磕头辞岁!”吉星说:“行,就这么办!”吉增哈哈地傻笑着说:“大哥,俺寻思你沾上共产党啥光了,连兄弟情意都忘了呢?‘玄黄焕烂,丹青熻煜’,你还有当年的豪侠气爽。咱家噩梦接踵而来,都因瞪眼完作祟,刘麻子吃黑,才叫咱吉家蒙羞落难。等把老大救出,咱再找那几个熊雀算账,豁出俺的命,也要均个大头小头,找回个秤平砣正!”吉星一拍吉增肩头,“你以为你大哥叫****了,良心叫狗吃啦?”吉增和吉星酒瓶颈碰得叮咣响,蹶了酒瓶见底儿,吉星从后衣领拽下烟袋,在油迹迹的烟口袋里装好烟,从羊皮袄兜里掏根白头洋火在更生布的棉裤上蹭着了点上。他说:“老二呀,干这种事儿咱得有进有退,就过个年,叫婶子见见,他老人家就放心了。天不亮咱在把老大再送回去,人不知鬼不觉。”吉增猛抽一大口老炮台香烟,狐疑地问:“大哥,你有没有搞错,喝多了吧,从狼嘴里抢回来的孩子再送回狼窝?你、你咋想得出来呀你?”吉星老谋深算的说:“老二,你想过没有啊?老大现在叫瞪眼完搞的混不混清不清,他嘴大,一歪歪,这不那啥吗?你觉得怨,人家呢,就不这么看了?你老大有地有产,听说被抄的货物和账上对不上号,差一大截呢,这不都口蚀吗?”吉增一愣,“有这事儿?”吉星点点头,“都疯传,吃不准?不管是麻坑他们或是谁整的,这样,咱把老大整沒了,那还有个完呀?对老大呢,那叫畏罪潜逃,整回去还有个好啊?啥事儿都有小葱拌豆腐的时候,在瞪眼完手里也就多遭点儿罪,他还敢把老大整咋地呀?只要剩一口气,事儿也能整个水落石出,冤和不冤,会真相大白的。”吉增在地上转个磨磨,一脚蹬在炕沿上,又一拳狠狠醢在大腿上,沁下头,“栽赃!准是瞪眼完和麻子们私下觅下了东西,一查对不上茬口了,这是要叫大哥顶缸,才把大哥偷着弄了起来,如果大哥屈打成招,那大哥休矣!这几天了,没有大哥一点儿的信,说明大哥还在挺着。唉,这里太复杂了,俺听你的,大哥!”吉星抬脚在鞋底上搕掉烟灰说:“老二,不要声张,就咱俩去。”吉增说:“好!咱俩去。俺也给俺娘露一手,省得她老拿半拉眼珠子瞅俺?”